翌日,杨少廷上严先生的课,上得走神。他抬着笔,眼睛看着窗户。这窗户凹凸不平,使得外头的景色光怪陆离。
严先生将书卷了,敲他的脑袋:“少廷。”
杨少廷不讲话。严先生不紧不慢地,把他的笔拿过来:“做什么?大冬景天,有什么好看?”
杨少廷这才偏过脸,眉头皱出了印:“没有。”
严先生知道杨少廷这个肠子,直问是问不出个道理的,于是夹起他的衣服袖:“莲声早上没看管看管,你这袖扣漏别了一颗。”
杨少廷回手去摸自个儿的袖扣,这时候乐意讲话了:“他忙得很。比我这个少爷还忙得多,多新鲜!”
严先生不声不响,看着他笑:“你送他去,又要反悔?”
杨少廷的纽扣扣了半天,最终将头低着:“不。”
他低得脖子酸了,一仰头,先是一句不相干的话。
“我是不是非得结婚?”
严先生撑着脸看他,似笑非笑地:“谁知道?”
两厢面前隔了一层窗户纸,严先生心思透亮的,只看他什么时候要去捅。
“你也不结,不是很好么?——先生,你怎么不结?”
严先生笑了一声,打禅机似的:“你当如何,我就如何。”
杨少廷不懂。严在芳看他的侧脸,一时觉得恍惚,垂了眼睛,不再看了。他将书翻了开,老生常谈,仿佛自言自语起来:“有什么要讲,就去讲;有什么要做,就去做,”严先生扶了眼镜,“悲欢离合,你总要试一试的。”
杨少廷不应,只觉严先生讲话不大中听:悲欢离合,Yin晴圆缺,话是不假。然而他才十七,何来悲离,何来Yin缺?他前几日又回了账,私囊饱满,春风得意,他想读书人是喜欢妄自菲薄的,好在他不是。
说起杨少廷的钱,来源亦广。杨老爷的茶叶盘口分了他一半,又因之结交三教九流,也动过别的心思:绸缎布匹,洋土杂膏,广泛地瞎掺和。他拥着钱,先前不多,只够他回家见着胡莲声,痛快地嫌他:“胡莲声,你这破裤子,我看能当柴火烧了,拿钱去买新的!”继而钱多了开,便进行一些胡乱地投资,一些存了票号,一些拿在手里,回到家中,继续嫌胡莲声。胡莲声既知他一张狗嘴,心中也替他高兴,只是答应:“少爷有了钱,也不好乱花。”杨少廷躺在他的腿上,闭目养神:“不要管——云片糕还有没有了?”
胡莲声思忖道:“我当少爷不乐意吃——我明早起得早些,去拿一包回来。”
杨少廷睁着眼睛:“干脆在宝通楼边上买间屋子下来,省得天天地跑了!”
胡莲声想他是水池里长草,荒了唐了,只笑道:“要真买了,少爷,你、你可饶了我,我得做多少云片糕!”
除此以外,杨少廷没有什么旁的娱乐爱好,全仰仗孟五撺掇着他出门。去的大多不如何正经,歌厅舞会皆有,正事私事略提。
譬如他是日邀杨少廷去了光辉戏院,二楼的雅座,两边儿垂了帘子,多不是拿来听戏的。
杨少廷好整以暇,只看他今日又有何吩咐。果不其然,折子戏刚完,孟五凑将过来,二八分的头发发着蜡光,絮絮地讲:“少廷,我近来有一批海货,一时周转不动,须得找个地方放了——”
杨少廷瞧着台下:“什么海货?”
“英国来的东西,我记得你在城南管了你爹那个库房……”
他抬眼看杨少廷,却见杨少廷仿佛没有兴致,只不讲话。
孟五将手一拢,在杨少廷的手上写着字:“这个数。你嫌少,就这个数。”
杨少廷的手摊着,向后一靠,总算转过眼瞧着孟五,疑窦横生:“你是下了棺材本了。”
孟五叫苦不迭:“我爹那个脑袋——唉哟,少廷,你哥哥我这回是没办法啦!”
杨少廷看着手心儿:“什么时候能脱手?”
孟五拉着他的手,信誓旦旦地按住了:“过了大年三十,最迟正月中。”
杨少廷鼻子里一哼。他当然晓得是什么东西,也晓得孟五打的什么算盘。然而经商逐利,天经地义——或许严先生听见这话,要揍他。可惜杨少廷这时候记不起严先生,却记起来胡莲声。胡莲声低着脑袋,望着他问,宝通楼边儿的一块地,能装多少云片糕啊!
杨少廷将手捏了,抬起脸来:“好。改日,我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