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知道了。
他这才晓得他是年轻的,年轻气盛,看不出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故而人为刀俎,我为鱼rou。
杨少廷将碎的茶杯捡一片起来,捏在了手心。尖锐边沿割得他痛,是该痛的,他该痛一痛的。
陈宝琴说的话,他信她奔前走后地营救,信爹娘昼夜不眠地担忧,唯独于胡莲声,他是不信的。他猜莲声没有听他的话,以不知怎样的方式引火上身了。
他朝外头看,今夜乌云闭月,不复清辉。他想起从前给莲声做的衣裳,蚌白的底,莲声一穿,脖子侧过来,耳朵就显得格外地红。耳朵一红,脸也是红的,他说话结巴,说少爷,多谢你,你真是好。
杨少廷将手掌摊开,细碎的血注流下来,他直愣愣地看着它流无可流,便凝固了。
一夜无眠。
次日晌午,严先生来了。并非是他要来,而是杨老爷叫他来的。杨良辅的Jing神恢复大半,讲话也慢条斯理起来。他在书房中倚着桌子站定了,开门见山:“莲声是不是你送走的?”
严在芳从不对他撒谎,同时感叹于他的机敏,坦然道:“是我。我送他去了奚平。”
杨良辅将将雪茄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你不要告诉少廷。权当做胡莲声自己逃走了。你劝一劝他,他听你的话。”
严在芳不置可否:“那么少廷……太可怜了。”
杨良辅吐出了烟雾,垂着眼微笑了:“可怜有什么用处呢?”他将剩余的雪茄递给了严在芳:“你答应我吧,在芳,你答应我,不要跟少廷讲。”
严在芳看着杨良辅的侧脸隐没在冬日的明亮光线里。他从不违抗他。杨良辅是他所爱,尽管他两个爱得全然不对等,但严在芳追求他求得惯了,本能地就要答应这个旧日的爱人。
严在芳低过头,轻轻地咬住了雪茄。
如此,杨少廷最后的指望亦断绝了。
傍晚,他向陈宝琴挂了电话。他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说完的,只看见杨太太眼泪沾巾地,又拉住了他的手:“少廷,想开了就好,想开了就好。你和宝琴,都会好的……”杨老爷坐在他身边,将烟灰弹了,一个字也没有出口。
二十五、两不疑
杨少廷的婚礼定在三月初。由于陈宝琴的缘故,报纸上登了启事,俨然是陈宝琴下嫁。过场走得服帖妥当,杨少廷只需去福兴堂吃一顿饭罢了。元是定在宝通楼,陈宝琴仿佛忌讳这个地方,改换了。
杨少廷穿的玄底的长衫,没有别的装饰,单单前襟别了花。陈宝琴挽着他,她爱穿旗袍,今日珠光宝华的是她,笑靥如花的是她,胜券在握的也是她。
杨少廷站在门口,脸上波澜不惊的,定定地出神,仿佛是旁人的婚礼。
陈宝琴按捺着不开口,只将他挽得更紧,待到宾客散尽,二人步入杨府的喜榻了,陈小姐——或称杨少nainai,这时候终于脱下了笨重仪饰,拉着杨少廷两厢坐在了床上,情意绵绵地:“少廷……”
杨少廷拍了拍衣服,看了陈宝琴一眼:“做什么?”
此值新婚良夜,他这叫语出不善了。
陈宝琴已然知道了他的脾性,也不生气,接着柔情款款:“从前你还叫我姐姐的,我不让你叫,你还记不记得?”
杨少廷鼻子里笑了一声。
“我那时候总爱找你玩,我也不晓得是为什么,少廷,你说这是不是……”
“孟五怎么不来?”杨少廷侧过脸,将她的话音打断了。
陈宝琴一愣:“孟五、孟五他不在三祥城了。”
杨少廷将胸口的花卸了:“你也不叫李宗岱?”
陈宝琴抓着他的手:“少廷,我以为你不喜欢他的……”
杨少廷起身,自己捡杯子倒了茶:“你们三个不叙一叙旧,怎么对得起我坐在这里呢?”
陈宝琴怔在了当场,未及开口,便听杨少廷又朝她笑:“我今天喝得高了,是高兴。即便说错了话,你不要记心。”
杨少廷极少对她笑。然而此刻她感受不出怦然心动来,只按紧了胸口,悄悄地拭了一滴香汗,答应道:“哎。”
莲声在一日后的下午抵达了奚平。奚平这个地方偏远,严先生给他的箱子里的确是有一些分量,满打满算,足够他花上两三个月。
然而胡莲声是劳碌惯了的,绝无坐吃山空之恶习。他遍寻茶楼饭馆,继续做他的事,他是有本事的,在宝通楼学的手艺,于奚平养活他自己,是绰绰有余的。
莲声这个人,脑子不复杂。唯独在杨少廷身上,便仿佛多出几个神经来。
他不晓得严在芳会不会将自己的事情告诉少爷——少爷如今也不晓得如何了,会不会来呢?他想着要在奚平寻一个显眼的位置,那么少爷就好找一些,然而想了一会儿便又作罢了:他怕李宗岱也找来了。
如此反复寻思,他竟也高兴起来,仿佛少爷明天就要来了。他三心两意,手揉在面团上一轻一重地,最终将个面团发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