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的男人,怕是世上最好的夫君。若是他只是个成都城中的富家子弟,也许我们此时锦官城里欢乐放纵,快活无比。可恨上苍,如何竟选了他做一国之君?
万岁,我还记得你的天真。
来到汴梁的那晚。夜半,我从枕上爬起来。
夜阑人静,红烛将尽。
你却仍用手托了下巴,呆坐在桌边。
“万主公”
朱唇轻启,嘤嘤一声。
你回过头来,坐到床边,冲我淡淡一笑。
“也许,我们可以做一对布衣夫妻”
那些字从他口里滑出来,温情无比。
你老了,你开始像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了。
白发,星星点点。
昔日那颗戴了金色头冠的头颅,意气纵横,张扬无比。
你与我一起,纵马、饮酒、赏花、听曲,活脱似个青春少年。
此刻,那白发却无论如何也镇压不住了。
守着我,你还是会笑的。
尽管那笑是一丝丝从心里挤出来,却也让我感到很温暖。
“你想成都么?”
“嗯。”我依在你怀里。
“我想念成都满园的牡丹和桅子花"
你抱了我,默默无言。
你死去已经一年了。
你死的时候,双眼忽然睁得大大的,脸上汗如流浆,苍白如纸。
你扯了我的手,口里却只念得“花花。蕊你”
我捧了你手,口里无言,泪如雨。
那一刻,我原谅了成都城外一身白衣,跪在马下,口称罪臣的那个孟昶。
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
你便如此去了。
摩诃池上,水晶宫中,鲛绡帐、青玉枕,百种恩情,千般娇羞,都化了过眼烟云。
我想你,想那个负气使性,泛舟踏春,花里寻诗,文章倜傥的你。
那一次,你醉了,揽着我的蛮腰,醉眼惺忪“花蕊,朕风流可比前朝李三郎!”我扭身坐过一旁,装了恼怒“万岁莫非要把臣妾比做杨玉环么?”
你哈哈大笑,举了玉碗“唐突了花蕊,朕当罚,当罚!”
倾杯一乐,恩爱同心,二人心情,都似一人而已。
他不似你。他体格俊健的很。
号我进宫那夜,宽衣解带,我见到他背上身上伤痕无数,密密麻麻。
见我吃惊,他哈哈大笑,拉了我在床边。细数此一个是征北汉时的刀伤,那一个是攻辽邦时的箭创。
他其实还是很宽厚的,不似你,更不似他那个晋王弟弟。
轿帘一掀,那道目光隔着满座公卿,男女老幼,直射过来,目光如剑,充满欲望。
这样的目光,我见得多了,男人大多如此。
在成都时,满朝文武中敢抬眼看我的没有几人。不是出自敬畏,是他们不敢暴露自己的欲望,不敢窥视心中的诱惑而已。
又是春日,满园牡丹似锦。
只是,花似江山,也改了名姓,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齐齐归为臣虏。
还有,晋王的那双眼睛,太过可怕。
晋王长得更不似他的兄长。
官家,宽脸浓眉,面如重枣,容貌雄伟,英雄万夫。
王弟,淡眉细目,面若傅粉,体格清秀,形如玉山。
哥哥若个军中大将,弟弟倒似个翰林院的学士。
同是父母一脉,兄弟两个,怎会生得如此不同?
想到此处,不禁我摇了摇头。
日渐西沉,残阳染了牡丹花瓣,花园里血红一片。
“娘娘,万岁传旨,请娘娘回宫见驾"
我夜晚,又要陪了他饮酒作乐,赏花听曲。
其实,官家对我很好,他为人谨重,倒全不会那些风流的玩意儿。
只可惜,我是一个女子?原本是罪臣之妾,我又能如何?
他一见了我,便兴冲冲地上前来,抓了我的手。
“花蕊,朕有东西要你来看!”
他满心欢喜,高兴的很,听说这几日大败西川叛军,又要对南汉兴兵,大宋江山,越发得稳如泰山。
内待呈上雕龙锦盘,他亲手拿了那一本黄绢本册,递到我手里。“霓裳羽衣曲?”五个小篆,文秀清丽。
他哈哈大笑,坐在龙榻之上,神情得意无比。
“朕听晋王说南唐李六小儿得了此曲残部,便命他立即进来!”“官家,听说那李煜性好曲乐,得此无价之宝,岂愿拱手让与他人么”
“呵呵呵呵,那李六小儿得旨,亲自执笔,连夜抄了此曲,献与朕的花蕊!”
他对我浅浅一笑,眼光忽射,缓缓道:
“他若不肯,朕大军即刻南下,荡平李唐!”
说起来,都算得一国之主,在铁蹄弓矢,刀枪貔貅面前,也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国主之尊。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