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啊,前两天攻城的时候,被流矢一箭射中。”篝火在夜风中摇曳,发出荜拨声,跳出零星火粒。欢愉的气氛一扫而空。副将:“好在他伤的事脖子,人去的也痛快。”胡易晃了晃自己的竹笛,又道:“走之前,要是我能做这么一件大事,荣归故里,也是英雄。”“新兵蛋子又在胡说八道!”阿达骂了回去。攻城的开战也不过就在明日。那些士兵没有说他们的顾虑,只是在草原上一遍遍地吹着笛子。夜间军中不得喧哗,他们用鼻音哼着,歌声悠扬,又带着微哑的嗓音,哼到了宵禁。这天晚上,沈怀霜回去之后,没有在行军床上睡着。他睡前很少有心事。可这晚上,他在榻上翻了两回身,望着营帐外朦胧的亮光。沈怀霜没办法忘记刚才听到的。他盯着帘帐口定了定神,又从行军床上起了身,披了件大氅,掀开营帐的帘门,才走了两步,寒意顿生,宛如深冬。营帐不远处,草地上站着个人。那人影不甚清晰,身上就穿着一件单衣,腰上束了把防身的黑鞘剑。束腰以下,裤腿扎在军靴里。沈怀霜只望了眼,走过去,道:“这么站在这里?”钟煜徐徐回首,低眉望了眼,道:“先生也睡不着?”“你冷么?”沈怀霜拢了拢身上衣服,抬手解开时,手背上又被钟煜止住。“我冷风口站着,也清醒,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钟煜道,“一个时辰后,我会要带冲锋小队去西羌大营。”钟煜好像已经习惯了给他系衣服,没低头看,盲手打着,又让沈怀霜穿上:“先生不再去睡会儿?”沈怀霜:“不了,我和你一起回营帐。”钟煜营帐比他想象中还要狭小些,棕黄色的舆图挂在壁上,帐内搬了张木桌,桌上还落着墨笔、翻开的书信,零零散散放着舆图。他的目光落在了钟煜放在桌上的笔上,视线又移动,落在文书字迹上。钟煜的字他看了那么多年。这字笔锋利落,落笔遒劲,透着张扬,两人的字迹放在一起,收笔、起笔、连笔的习惯各不同。沈怀霜手握着纸张,凝神看了很久。他像读不透一本书,偏过头,又见这军营中所有人的名册,居然全都叠得整整齐齐,摞成了单独的一堆。有一些名字被划去了,有一些名字零零散散地落在上面。无数的名字陌生,就像不为人知的士兵,落在沈怀霜眼里,却像一座座丰碑。“我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身后,钟煜的声音响起。他侧眉看过去,唤了沈怀霜一声,“先生觉得心事沉,不妨穿上我屋里的狐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临到天明前,钟煜重新戴上盔甲,翻身上马,他腰背绷直,如同玄铁长弓,手攥缰绳,转回去,看向沈怀霜。沈怀霜面上不说,话语沉默。边塞,士兵,笑声。这些东西混在在他脑子里,伴随着心思往下沉。哪怕他面色如一池静水,过分沉静。钟煜朝沈怀霜伸出手:“先生,上来。”月下,钟煜朝他递手而来,指节舒展。沈怀霜伸手握了上去,如同落叶乘风,极其轻巧地上了马。上马后,一双手箍过他的腰,揽着他,让他牢固地靠在身后怀抱中。沈怀霜后背贴着钟煜的前襟,白衣覆盖过踏雪乌黑的毛发,听到耳畔低沉的喝声。“驾——” 夜奔踏雪马奔驰速度极其快,巍峨的群山,高悬的凉月,全都变成了流影似的画面。浑身乌黑的马匹载着两人,奔往一望无垠的草原。两人化成了天地间的小点,背却依靠着彼此。“想走哪条道?”钟煜如同有意放纵踏雪,他朝沈怀霜递去手里的缰绳,在沈怀霜身后的地方,低眉看着他。身下踏雪起起伏伏,沈怀霜对上了青年如墨空般漆黑的眼睛,紧抿的唇线忽然松开。耳畔风声掠过,上下颠簸之间,周围景致变得模糊。山原间,月光冷冷倾洒,道路各自开阔。沈怀霜镇定道:“天地之大,我随你走。”粗糙的缰绳勒紧了沈怀霜指腹。
手背覆盖上另一人的掌心,指尖相触,在秋风凉夜中,烫得像火种。钟煜攥了攥缰绳,打马低斥,却是任由踏雪飞奔。踏雪一声嘶鸣,抬起前蹄。沈怀霜腰上,环着他的小臂上力量是前所未有的紧。“先生还想更快么?”耳畔风声过,沈怀霜听到了高昂般的低斥声,坚定,又极果决。钟煜落一记马鞭,踏雪骤然加快脚步,沈怀霜周围流景让沈怀霜有种他在御剑的错觉。他会骑马,却不如钟煜这般,快到近乎在失控的边缘。沈怀霜一生坐过许多种坐骑,无量剑也好,仙门灵船也好,怎么都比踏雪快许多。轻衫快马。本应如此。从前沈怀霜读快马的诗,他也不过是当一句寻常诗背下,如今等他亲身体验了,才发觉原书上说的并没骗人。年少轻剑快马、志得意满的情绪,他竟懂得了。钟煜见沈怀霜眉间愁容褪去,在速度攀升到极点时,反握住了沈怀霜的手。手背被风吹凉,触上的刹那,沈怀霜一颗心在巅峰时落下,又重新攀升回巅峰。急促与安全感交叠。钟煜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夜奔之后,天明开战。之前的一夜,钟煜尽可能睡着了。明日攻城,有两天两夜不能合眼,战场上,他绝对不能疲倦,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长夜寂寂,塞外风沙吹过。出发前,钟煜独自站在将士前,伸出手臂,低头紧了紧系在臂膀上的蓝巾,赵人以蓝巾为识,漆夜出发,突袭西羌阵地。他将目光一一浏览过眼前将士的面庞,像要把他们都记住。蓝巾在钟煜臂弯上又缠紧两圈。他低头,又咬着它,系紧了最后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