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绳祖没有将我的妻儿老小安排在过于偏远的地段。他的意思是,大隐隐于市,偏远地段没几个人,忽然冒出来一家子,很快就人尽皆知了,这不直接往日本嘴里送吗。
我点点头,安顿好太太和依宁——尤其是依宁,这闺女太不安分——我们又回到了车里。
临走前太太叫住我:“依舸。”
我回过身去看她:“咋了?”
太太微微一笑,眼眶里氤氲朦胧:“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换身衣服再走吧。”
我又要隆起眉头,目光触及到身上着的病服,心下一软,对邹绳祖道:“你等会儿我。”
邹绳祖撅了下嘴巴,耸了耸肩膀,去了孩子堆儿里,倒是没催促。
屋舍是个平房,一共六间,连成了排,说白了就是两套相邻的大瓦房,并不气派,全是青砖垒起来的,没涂漆,更不像东陵那外墙贴满了琉璃瓦的祖宅。太太这辈子没住过如斯破旧的房子,她却来之安之,没一句抱怨。我万分愧疚,愧疚她跟着我提心吊胆,还要受苦。
低矮的房舍里燃着煤油灯,窗框透出一方块的蜜黄,不如点灯明亮。灯光晦暗,照得太太的脸明明灭灭。她从箱底儿翻出一件崭新的大衫,鸦青的颜色,触手柔软顺滑,是极好的料子,正是这个季节的衣装。
她拿过来对着我比量比量,说道:“照着你先前儿的身量做的,有些大了。”
我说道:“这么好的料子,给我做什么衣服?我看你都没给自个儿做,倒是依宁又添了身行头。”
她眼角微微一红,轻声道:“你管那么多呢,这就给你做的,我的衣服多了去了,穿都穿不完!”
我静静望着新衣服半晌,说道:“咋不见你穿旗袍了,你不有挺多吗。”
“穿那玩意儿没法干活儿,又不是大nainai了,”太太强颜欢笑,“人家现在可是——那词儿咋说来着——劳动人民?”
我错过她往箱子那儿走,她忙抓我胳膊道:“你赶紧把衣服换上,邹老板还等着呢!”
我与她对视着,末了,她缓缓松开手,低下头去,静默不语。
我蹲下-身,打开箱子,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件旧内衣、一双黑布鞋、两件小褂、两条棉布裤子。
嘴里噙着苦水般,鼻子酸涩得如同掉进了醋缸。我压抑着复杂而激荡的心情,明知故问:“那些个旗袍、外衣、风衣、首饰都哪儿去了?”
太太的手按在我肩头,轻柔如羽毛,于我却重如千斤坠石。她带上了惶惑的哭腔,却故作轻松道:“临时应个急,等你得了新的差事,再买新的,左右那些都旧了”
我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里滴了出来。
那条珍珠项链,戴在她雪白的颈子上,是多么美丽;那身电蓝的旗袍,配上从上海带给她的蓝宝石耳坠子,是多么婀娜多姿
太太也蹲下来,张开臂膀,将我的脑袋抱到她柔软馨香的胸脯里。我艰难地喘息着,像个溺水之人,紧紧揪着她粗布制成的衣襟,感到了由衷的悲伤。
我一遍遍小声呢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太太捧起我的脸,习惯性地去腋下拽手帕,却拽了个空,只好改用袖子给我擦脸。我呢喃一声,她应和一声:“没事儿多大点儿事儿啊哭啥啊哭”
我将脑袋挪出来,抹了两把脸,太太趁这时候说道:“邹老板还等呢,赶紧把衣服换了。”
我点点头,任她伺候着。她扥扥袖子,又理理领子,最后捋平肩胛,往后退一步,仔细端详一番,笑道:“我家先生咋这么好看?”
我低头一笑,揉揉面皮:“都老了,还好看?”
“你就是掉光了牙,眉毛头发全白了,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但你是我家的,让他们眼馋去!”?]
我笑道:“小傻瓜,最好看的是你呀”
太太抿嘴一笑,绯红了面颊,在摇曳的灯光下,顾盼生姿。
我执起她的手,相携来到院儿里。一边走着,我对她说:“这儿是南城,离大姐家就隔着两条街,近得很,你自个儿掂量着。”
太太道:“只管约束着孩子们不出门儿了,时不常的,李四还来送些米面粮油。”言道此,她叹了声,“邹老板对咱们真是仁至义尽了。”
我却不以为然,若说以前拿着邹绳祖的接济,还十分的不好意思。得知他是我亲兄长之后,拿着便理所当然了起来——谁家哥哥不惦记弟弟的?
却听太太佯怒道:“你这人怎么半点反应也没有?我不知道你和邹老板干什么去,只盼着你收收你那暴脾气,别跟人家急赤白脸了。邹老板这般不如意的时候还能想着咱们”
我微微一愣,道:“他怎么不如意了?”
太太道:“他没和你说过?”见我莫名地摇头,又道,“你走的这三年,政府让上缴金属,依诚依宁他们搁学校的铜墨盒都给拿走了,也不知道干啥用。就这么着,金银行全倒了,铜行还有那么两三家。结果就前阵子,四平街的公合利铜行说是卖了个饭盒,这不,经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