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深了。方正看了眼墙上的挂锺,放下手中的文件。由鼻腔慢慢舒了口气,揉捏着酸胀的眉间。出了书房经过小儿子的房间,迟疑片刻,还是轻轻扭动门把,推门进去。方萌蜷着背趴在书桌上,看样子是睡着了。
方正放轻脚步走近。昏黄柔和的灯光在儿子脸上留下一侧光晕一侧Yin影,照出皮肤上细细的绒毛,孩童般不设防的纯真。然而这样年轻的脸庞却带着几分不相称的疲惫。
方正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轻轻抽出儿子手中的笔,将他抱到床上。盖被子时忽然想起方萌小时候睡觉撅着屁股嘬着手指的憨态,不由笑了。再看看眼前静静睡着的大男孩,又是一阵感慨。
在床沿坐了会儿,方正起身走到书桌前。翻动桌面上凌乱散着的申请材料,想起几天前儿子郑重其事跟他发表“独立宣言”的样子。儿子说不会再用家里一分钱。他要自己申请出国念书,自己打工养活自己,爸爸什麽都不准插手。他说他一定会证明自己是一个有能力有担当的男人,然後卷土重来,让爸爸等着瞧。
听听这口气,不还是个赌气的孩子麽?方正摇头失笑。
当然他并不清楚儿子要他“等着瞧”的意思,就是要把他“搞定”,没有任何歧义。
儿子要长大独立,撇开那诡异的动机不谈,方正还是欣慰的。他知道儿子有私房小金库,平日里也会不时做点股票基金投资,养活自己应该问题不大。不过要申请好学校,学费还是会不够……考虑着悄悄给孩子赞助一点,方萌却一早就看透他的心思,不仅严辞要他打消念头,还说自己的钱也是爸爸给的,现在要付学费就先借着,以後一定分毫不差地还给他。
方正其实想说,你人还是我生的呢,真要算帐可没这麽简单。不过看孩子一脸认真的样子,还是忍住了。这一次他有强烈而清晰的预感:儿子是真的想要长大,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黏他了。伴随着这种成长的,总是不可避免的疏离。
儿子这麽急於离开自己,说没有一点失落是假的。而对於他的“不良企图”,方正反倒不那麽担心了。谁年轻时没有过一二荒唐的行径呢?出去见过世面有了经历,心智自然会成熟些,想法也会改变。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为人父母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关注守护,把好关不让他走弯路了。方正这麽想着。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方正还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没想到方萌去美国之後居然决绝到切断和他的一切联系──电话邮件都没有,地址也跟他保密。最初几次打电话过去,问他什麽都“嗯”“啊”着敷衍,没说几句就“我还有事先挂了”。方正听着“嘟嘟”的盲音,意识到这句“我还有事先挂了”是儿子今天讲的最长一句话,不免错愕。
两人之间向来是方萌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方正只要宠溺微笑自然应答对方就会很开心,气氛也好得不得了。可现在方萌惜字如金,方正才发觉想要跟孩子聊会天是这麽困难。每次除了“最近好吗?”“身体怎样?”“学习怎样?”“有没有好好吃饭?”就不知道该说什麽了。父子俩挂着国际长途尴尬地听对方呼吸,方正几乎能看到儿子审美疲劳一脸不耐的样子。
方萌的拒绝是那样明显,方正无奈之下,主动联络的次数也渐渐变少。最近两个月更是处於完全失联的状态──因为方萌干脆把电话号码换掉了。
方正近来常有种荒谬的错觉──儿子做的这一切,简直像一场规模空前的赌气!之前看医生的事父子俩还没有机会聊开,这孩子压根就还在生气吧?从小依赖性强又爱撒娇,这次这麽别扭,莫不是在等着自己道歉把他哄回来?
方正因为这种可能性而哭笑不得,却又觉得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好办多了!然而心底终究掩藏着隐隐的心悸──如果这次,儿子是认真的呢?
方萌很容易就喜欢上一样东西,但总是三分锺热度,兴头过了就扔在一边。这一次,他是对他这个爸爸厌倦了吗?亲热地在身边黏了十几年,现在也要把他扔在身後了吗?
方正怎麽都无法排除这种可能。他是过来人,还能模糊想起自己像方萌这麽大时的心情。孩子没有他还有很长很宽的路可走,会有新的朋友遇到新的风景,而他,没有了这捧在心尖长久的寄托,剩下的日子好像一下子就空了。
方正没想到自己到了这把年纪,还会有这样茫然无措的时候。他让人查到方萌在美国的学校、住处以及打工的地方,专程飞过去看他,却没有跟他见面。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些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怎样。
远远地看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少年,骑着单车飞快地穿梭在校园,像长了翅膀一样。他在打工的餐厅做服务生,亲和而干练。新认识的同学同事看上去都挺喜欢他,会主动跟他打招呼,不时跟他聊天。方萌总是笑脸迎人,可方正感觉得到,他跟谁都保持着距离。
刚知道方萌跟一个美国男孩合租公寓的时候,方正着实紧张了一阵。不过看到儿子对那人客客气气的,对方最越矩的动作也只是哥们式的搭肩,方正还是勉强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