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然来,就研究壁画,那壁画有什么稀奇的呢?那么粗糙,那么潦草,倒是有点神秘,能拿来当一个退缩的借口,可壁画也搞不出个名头,正好儿子好像很值得研究研究,那就研究他吧,我看儿子你八成也是理不清头绪的,那下一回你要换什么研究?研究你自己吗?还是去研究金光闪闪的佛像是怎么铸出来的吧,研究一下木头佛像的空心模具是怎么被人一层层贴上金箔的吧。”
沈怀素脸色发白,嘴边扬起个冷笑,看着梅笍,梅笍也笑,沈映在他们边上的地上搭积木,垒了一座很高的塔,他把最底部的一根积木抽走了,那高塔摇晃了一下,倒了。
过了会儿,沈怀素出了个主意,他同意梅笍带走沈映,但是必须得在他写完了一本书之后。
梅笍笑着道:“写书?倒是个好办法,自欺欺人的最高形式。”
沈怀素又说:“我每月给你钱,你想找什么小刘小王我都没有意见。”
梅笍还是笑,摆了摆手。
梅笍和小刘之间有爱情吗?她爱小刘吗?她从没正面回答过别人的这些疑问,或许她只是厌倦了沈怀素的无视,厌倦了他那五个热衷张罗他的生活,他的婚姻,他的婚后生活,他的方方面面的姐姐们。小刘是她的一次挑衅,她的一次机会,她的另一项投资,她借此在和沈怀素的关系中占据了主动权,话语权。
总之,梅笍和沈怀素继续以夫妻的名义生活在一起,沈映又成了梅笍在照顾,他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去了玉松市特殊儿童教育学校的向日葵班读书,梅笍每天接送沈映上下学,沈怀素则成了同班其他孩子的家长们眼里的“好爸爸”——他拿着个小本子每天寸步不离盯着沈映。他从一个研究者摇身一变成了个观察者,他记录沈映的作息,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他玩的每一件玩具,翻阅的每一本图画书,甚至他每天的着装,每天的饮食。
沈映穿衬衣的时候较多,从短袖穿到长袖,冬天就在衬衣外面添一件马甲,套一件呢大衣,偶尔戴一顶扁鸭舌帽,总是踩着一双锃亮的皮鞋,挎着一台超级八摄像机。摄像机是梅笍送他的,她教沈映怎么用,从那时起,沈映学会了透过镜头看世界。
他每天都拍回来很多短片,梅笍会在他睡前和他一块儿回顾一番,但沈映对拍下来的影片没什么太大的兴趣,看不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对摄像这件事本身好像也提不起劲,只是例行公务似的进行着,他的手很稳,镜头视角大致和他的身高持平。他很少俯视,几乎不仰望。
沈怀素也会看沈映拍下的这些片子,这些都成了他的写作素材,他的书会关于语言对人类自我认知的重要性,他在书里描述了这样一个观察对象,这样一个男孩儿:美丽无法打动他,丑陋也没有办法恐吓他,他不会说话,语言的丧失让他不具备责任感,羞耻感,缺乏认同感,群体性。
他怀疑他可能是上帝编码的最初始程序。
梅笍见过一次这本书的初稿,读了几页就放下了,她的评价是:还把自己当上帝了。
向日葵班的班主任贾老师在沈映十岁的时候和梅笍长谈了一次,沈映在学校读了四年书了,他每天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吃饭从不把米饭弄得到处都是,没打翻过汤,没抢过别人的饼干,不打人,不咬人,别人和他说话时他都会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会写字,字写得还很漂亮,他还会画画,无论临摹还是写生,完成度都非常高,他下围棋,下象棋,比学校任何一个老师都厉害,她们的教材显然对他不适用了,她让梅笍完全不用担心,沈映是完全可以去正常孩子去的学校读书的。梅笍听了,和贾老师道:“他写自己的名字,可能都不知道那是他的名字,那代表他。”她又说,“他也不会哭,连笑都不会笑。”
没有办法表达情绪,没有办法和人交流,没有交流的欲望,那就是不正常。
沈怀素偶尔还是会带沈映上山,他带他去他们去过的地方,天福宫啦,瀑布啦,洗剑池啦,藏宝洞啦,他让沈映带上摄像机,沈映拍了些片子,当天回去沈怀素就会播来看。沈映的镜头里总是有太多东西,一棵树长了那么多枝叶,结出了那么多桑葚,一条瀑布溅出了那么多水花,天上的云那么多,那么密,一片草丛里开出了那么多野花,引来了那么多蝴蝶。他的视野总是满的,就算清晨,他站在空旷的山顶,那胶片上也落下了轻轻沉沉的,许许多多的雾。
沈映还拍过天福宫放生池里的鱼,那是他罕见地低下头去拍什么,沈怀素在边上瞧见了,一时好奇,走了过去,和沈映说:“你在拍鱼?洗剑池里也有这种鱼啊,会咬人,还有毒。”
沈映的小脸凑在摄像机上,脸朝着放生池。沈怀素拉过沈映的右手,伸进了池里,一条黑鱼恰好游过来,咬了沈映一口。
半个月后沈映手上的伤口才长好,没留疤,但是他始终记得那个伤口在那里,就在他右手食指的顶端,他后来常常叫小艾舔他的这根手指。小艾也咬过他,他的牙齿没有那种毒鱼的牙齿那么锋利,沈映只是出了点血,奇怪的是,那一口反而让他留了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