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太太是叫我去烧衣服的,那天也是怪的很,衣服拿在手里就是烫手,像是山芋似的在手里跳舞。火起的时候,那些旗袍几乎要从火堆里逃出去,到底被火舌舔回来,在火盆中嘤嘤嘤地哭喊着——是,我都听到了,那些衣服在哭。”
“那容秀怎么办?她不哭不闹吗?”
祖母说:“没有,她很镇静呢,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想过,一直熬到次日早上,之后还是穿了那件藕荷色缀桃瓣的旗袍——她美得颇不像话。”
长荣是回来了他。他踏进院子里,没人应他。丁太太昨夜打了通宵的牌,如今正在厢房睡着。祖母在一边洗衣,老白去照管丁太太最爱的一片花园。一只螟蛉兀自停降在长荣肩上,长荣伸手驱它,这一回头,便看见了梨树下站着的容秀,脸上两个酒窝,长发松松地盘在小脑袋后面,一身藕荷色的缀着桃瓣的旗袍,轻盈灵巧,眨着水晶晶的泛着碧波的眼睛,轻轻唤他一声:“荣哥。”
长荣说,人怎么可能没有七情六欲,一直压着压着,不是更好,就是更坏。起风时梨花的碎末在她眼里闪闪烁烁,点亮她眼里的人世,他以为自己见了Jing灵。
入了情道的人,就是入了魔道。长荣知道。
窗外是莺歌燕语的夏,长荣在屋里看书,他看累了,正要起身去喝口水,一张脸凑到他跟前,他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椅子掀翻。容秀毫不在意,一眼没往他身上看,只是兀自说,荣哥,你们学得真快真难,我们都没还讲这些。长荣说,你们是女校嘛,那是自然的。容秀抬起腰身来,眼瞅着他说,荣哥,你还回学校去吗?长荣答说,来年春天考完试就算毕业了。容秀咬着唇吐一口气,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长荣更是局促起来,他说,你等会儿,我那里几本书你用得上,说罢就离开屋子去翻书包,再转身时惊讶地发现容秀已经跳到他的椅子上去够他一排书架里的一本书。椅子后两只腿儿抬起悬在空中,晃晃的,看着叫人心惊。长荣走过去,忽的一怔,容秀两颗莹粉的脚踝高高地提起,一双细白的腿衔着向上生出来,顺着往腿根看,目光就成了原罪。事实上旗袍底下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长荣还是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死罪,心里暗暗发凉,指尖麻木了,身体也僵硬了。容秀好容易抽出书来,灰吸进肺里呛了个满怀,她回头看着下面,露了怯。生生地跟长荣道,荣哥,你拉下我,有点高。长荣这才回过神儿,伸出修长的手拉住她一双珍珠粉的素洁小手,容秀往下纵身一跳,Jing准地落入长荣怀里,像滴露珠打在叶子上,摇晃着一身晶莹碧透。长荣嗅到从她发间滚落出的珠玉般的芍药的香味,清清淡淡的,如那只细小的螟蛉钻入他鼻中,让他脚跟不稳。容秀如漏网之鱼从他怀里溜走,又折回几步,在他一侧长了细小金色绒毛的脸上轻轻啄了一下,一片火从长荣耳根子上腾起来,把他原本清明的理智烧得焦糊。容秀早已跳着步子逃了。
我说:“这样看,倒像是容秀反过来欺负长荣似的,好像在报复一样。”
祖母说:“是,你算是说对一句话,容秀就是在报复,只是不是报复长荣,是丁太太。那晚她偷听的话刺到了她,容丽之死是丁太太在她心上划开一道口子,后面那一句低贱,就是一只无形的手,掏进那个血窟窿里,反复地揉抓,能不痛吗?是人都会痛的吧?”
我跟祖母吐了吐舌头。
我不知道容秀有多痛。
祖母说,自长荣回来,容秀在家里更是活络,十六岁的少女还跟五六岁的孩子一样。“就像你现在这样。”她是这么说的。容秀在院子里跑,在廊前、堂屋里跑,跑到丁太太的花园里,人们都说,容秀怕不是疯了吧。容秀说,我没疯,我还认得那是秋菊,那是海棠,还有芍药,那是丁太太院子里的大朵大朵鲜红如血的芍药,像是从美人的朱砂口里掏出来的一般。丁太太最喜欢的就是芍药,比牡丹更妖冶的颜色。丁太太说,红就要红得透,不红不好看。她给容秀新置的旗袍,就是芍药的底色,上面开着些淡淡的白色小花。容秀从此换了藕荷色的那件,在院子里来回走就只是芍药色的一团雾凭空飘着,飘着飘着就扰了长荣看书的心神。丁太太说,哟,怪美的,看你就是朵芍药了。又回头跟老白说,以后花园的钥匙给她,叫她去料理。老白有些迟疑,丁太太说,怕什么,这孩子鬼着呢,是个机灵丫头。容秀就管了花园的一小块地,此后长荣便时常见她拿着剪子到园中去,回来的时候又添了一身香。
吃饭的时候容秀姗姗来迟,丁太太和长荣一直候着她,她颇不好意思地落了座,刚一坐下,长荣就觉她的腿往这边靠过来,最后挨着他的腿。丁太太说,如何,管着那样小的地方也是累人的事吧?容秀说,是,还有些小虫,吃着叶子,特别烦人。丁太太笑,你是说螟蛉吧?它是最贱的虫子,纵然有蜾蠃负其为子,它还是不满足,还是要去啃食花叶。容秀摇摇头说,可学校里老师讲,螟蛉是最惨的虫,无父无母,被蜾蠃抓取也只是为了孵卵食之。丁太太大笑一通,捏着容秀的脸道,你们老师这样教你们的?又瞟了一眼长荣。长荣答,秀儿说得对。丁太太又笑了,一面挥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