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夜半钟
年前的日子总是好过的。三祥城的雪籽抽芽,发了雪花。花开得长久,于是积雪渐厚,道有坚冰。
值此寒冬时候,胡莲声终于得了宝通楼的恩赦,将他放回了杨府。他在青云路的房子里没有多少东西收拾,倒是杨少廷的衣服七七八八地落了几件。
胡莲声正拾掇着,忽听得有人敲门,他心想着少爷来得正是时候,且将门一开,定睛去瞧。
一头卷发,歪戴个软呢帽子,毛领子连着红的大衣,鼓鼓囊囊地进来了,一张脸抬起来,冻得发白,便更显得嘴唇饱满而鲜红,这嘴巴向下略略地撇,撕开了:“胡莲声,你还真在这儿。”
胡莲声万没料到会见到陈宝琴。
她踢踏着进来,皮靴的雪落在地上,化了一片水。莲声愣着,半晌才回过神:“宝琴、宝琴小姐。你怎么……”
陈宝琴转着身,丝毫不见外地打量屋内上下,末了眼睛定在胡莲声的身上:“我路过宝通楼,想起来少廷提过,顺便来瞧瞧。”
胡莲声将门合上,嘴巴不伶不俐地:“那我倒杯水来……”
陈宝琴脱了一双反绒手套,不耐烦,将他拦着:“我立刻走了,不要你倒。”
莲声定在原地,手也不知往哪放了:“立刻走么?少爷、少爷许是晚上再来的。宝……”
“我晓得他晚上来,他可不是日日晚上都要来么!”
陈宝琴迈了前一步,像是被胡莲声的这句话所激怒,踩了几寸的高跟儿,踮起脚也只到胡莲声的肩膀。
她这趟有备而来,单刀直入:“少廷他总是来,究竟来做什么?”陈宝琴歪着脑袋,脸上的rou绷着,竭力地做出个笑来:“你是给他唱歌,还是跟他——玩儿?”
陈宝琴讲话没有铺垫,泼辣惯了,打了胡莲声措手不及,心里一跳,仿佛是生生吞了口冰:“什么?”
陈宝琴踮起脚来,指头尖抵着胡莲声的领扣,慢慢地向里戳:“有没有,你自己明白。胡莲声,少廷还不懂事,你少自作多情——你凭什么自作多情?”
说罢,还不等胡莲声讲话,陈宝琴横他一眼,干净利落,天外飞仙似的,还客气一句:“再会了!”,便笼起手套开了门,鞋尖儿一转,哪儿来的又哪儿去了。
胡莲声还未从这快板戏里醒过神来,摇摇脑袋,只几个字余音绕梁:你少自作多情。
杨少廷晚上确实来了,且来得步履生风,高声地喊:“莲声,走了!”
胡莲声拎着行李见了他,先是笑,然而笑了不久,脑袋不自觉地一低,笑也僵着,脚却不停,跟着上了车。
杨少廷浑然不觉,将车开着了,闲闲道:“玛丽,她回去英国了。”
胡莲声眨眼:“这、这是……”
杨少廷摩着下巴:“警局的查了她娘两个,不知怎么地,给打发回去了。”
“警局……”
杨少廷的嘴巴古怪地一翘:“警局里头还有谁?陈警长听她女儿的话,好好地走了一遭!”
莲声的脖子一僵,心里却被掏了一块儿,仿佛见识了陈宝琴的神通,令他不寒而栗。这是奇怪的:胡莲声往常尊敬则已,从不怕她,井水不犯河水,怕她个什么?
然而如今,胡莲声抓紧了衣服角,闷闷地:“噢……噢。”
杨少廷默不作声,分过神一瞥他,想完了,他自己先笑:“陈宝琴自个儿不会唱,三祥城里谁唱得好,她怕要挨个儿去查!”
胡莲声的脑袋更低:“少爷爱听她,这、这是宝琴小姐……”
杨少廷皱着眉毛,脸扭到一边儿,打完车盘子,终于低低地:“我哪里是爱听她?”这车窗外头仿佛是有泼天的好景色,使杨少廷始终不扭脖子回来:“她有些像你罢了。”
虽不下雪,天却乌着,乌云缝里头,蒙蒙地晕一团光出来。
车往前头开,挂着冰的硬枝丫子划过车顶,接着冰掉下来,咔啦地一声脆响,车里听得动静大。
杨少廷扭脸:“什么东——”
谁知这么一看,他却只见胡莲声在一旁,背挺得直愣愣的,两手捏了拳头,望着前边,耳朵红到脖子,仿佛一只蒸虾。
杨少廷握着车盘子,本来也发紧,可一见胡莲声这个模样,心下一软,想笑了:“胡莲声,你热得很哪?”
胡莲声一听他喊,胸膛里打鼓,然而这鼓轻飘飘地,很高兴地慢慢浮起来,将心头压的一个陈宝琴给拂了去。他的眼睛瞟着杨少廷的下巴,白而瘦,搁在檀黑的衣领里,玉菩萨似的,让他又喜又怕。
车至杨府,府内佣人上下见了胡莲声,极为亲热:莲声一回来,杨少廷总算不用折腾他们了!
杨夫人从楼上下来,见着莲声,只点头道:“回来了,”说罢记起来:“老爷过几天回家,你得空,要去办些年货。”
胡莲声还没讲话,杨少廷先答应下了:“晚上我和他上东街口。”
杨夫人一抬眉毛:“你很闲嘛!”
东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