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都城迈入八月时节,叶碧深浓,繁花渐发,都中各处迎来万紫千红的窕窈秾丽。
时值盛夏,钟翠阁内附近碧绿的竹林将午后的骄阳少滤,减去院子里溽热三分,小小莲池返照阳光,水色潋滟,把阁内映得一片堂皇。
长廊上黄环藤萝覆盖檐Yin,枝条间垂下一片黑压压的紫色,攒花芬芳馥郁,香铺百步。
婉凝今日着樱草窄袖交领上襦,系百花穿蝶锦绣裙,臂上挽了条雪色的帛巾,鬓边还别了一朵新摘的绿色香球,正懒懒地坐在廊下石凳上,趴看莲池里游来游去的小金鱼。
许是满庭凉叶下遮荫颇深,小丫鬟们没发现婉凝的存在,她们在院子里挤坐在一块儿,一边掰着石榴番果籽放入盛好的碗井水里,一边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府里的事儿:
“听说了吗?少爷这段时日,不是把自己锁在房里借酒浇愁,要么就是趁夜深人静,才出来走到院子里对着月亮练拳,怪吓人的。”
“当然听说了,前儿张大提起来还说,少爷近来消瘦了不少。”
“唉,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小姐的事儿......”
婉凝听到,不禁愣了愣神。她玉色的指尖本触在凉凉的水面,停留的时间久了,引来金鱼轻轻的张嘴吸吮,婉凝回过神来,拨动清波,那鱼儿便往远处游去了。
哥哥自那日从景王府回来以后,便避着她,竟是连早晚一起用膳都不跟她一同了。
只有婉凝知道,她夏夜入眠后用不了多久,哥哥就会来她阁中,撩起帘子,静静地坐在塌前伫看她。婉凝贪凉,偶尔会用脚丫子踢开衾被,哥哥便会悄悄地替她盖上。
只是这样的柔情,竟只能在夜里不见人的时候出现了。
自古忠孝不两全,婉凝明白,哥哥现已陷入深深的两难之境:若为了她,而自甘堕落成为景王篡位谋权的臂膀,哥哥定是无脸面对温家满门忠将,面对倾肝沥胆、马革裹尸的列祖列宗;可若为了忠孝,而牺牲她一人,哥哥心内肯定痛如刀绞。
那一莲池水照得廊下蹙眉发呆的婉凝,愈加皎洁秀丽,似玉似瓷,潋滟水光在美人胸前、臂上摇曳着粼粼的光芒。
忽剌剌有两个丫鬟拎着一桶竹篮进来了,说是永安伯府送来了新鲜的樱桃,还用时山运来的碎窖冰镇着。
婉凝用帕子拭了拭眼泪,唤小丫鬟们过来,说哥哥最喜欢食樱桃了,让她们清洗干净,趁着这冰劲儿给哥哥送去。
入了夜,夏虫稀碎,竹草樱飞,暖融融的热风拂着温府。
婉凝刚洗过澡,换上了一件轻薄点儿的牙色窄袖素锻上襦,就有前院的人过来报说,请小姐过去同少爷一起用餐。
婉凝一怔,想不到哥哥今夜就会叫她前去一聚,她心下百转千回,明白哥哥定是已经做好决定了,便垂下头,喃喃回道:“知道了,我这就便去...”
温提骁今日着了家中常穿的青色便服,坐在桌旁楠木圆凳上,替婉凝用筷子挑菜。见她进来了,他虽则眉宇之间仍有淡淡愁绪,但也竭力一笑,让婉凝坐下。
兄妹俩安安静静地用餐,谁都没有主动提起那件事儿。
及至用完正餐,温提骁拍拍手,便有下人端上来两碗饭后甜点。婉凝打开盖子一看,竟是她跟哥哥都亦爱吃的樱桃冻酪。
夏初正是吃樱桃的时节,樱桃清香甜美,温提骁特地让人做了糖runai酪浇樱桃,盛放在细瓷碟里,鲜红诱人。
温提骁看妹妹执起汤匙小口小口地吃着,那么专注,那么柔弱,他望着那张与母亲三分肖似的脸,虽则不忍,但终究还是闭上眼睛,道出那句在心中蕴酿多时的话:
“凝儿,过几日,我便送你去颍川,你在那里安心呆着,此后山高水远、万里迢迢,都中、府中就当再也没有你这么一个人了。”
婉凝的汤匙不经意间就掉落在碗里。
她抬起头来,大大的翦瞳里盛满了泪水。
温提骁心意已决,渡她假死,已成定局。婉凝控遏不住,两双似蹙非蹙罥眸里涌出多少眼泪来。
温提骁起身,抱住她。婉凝在他怀里“呜呜”哭泣,兄妹二人似要在这个夜晚把剩余一辈子的泪都流完了一样。
八月十五的那轮月亮,圆圆一朵,挂在梢头。
温府草丛里传来若隐若现的虫鸣,夏讯已至,京中夜里飘荡温暖的慢风。
婉凝戴上轻纱帏帽,在角门处跟嬷嬷道别。嬷嬷打着灯笼,垂泪洒地,半晌才哽咽着一把老骨头说:“小姐,走吧,去了颍川好好过日子,少爷这里有老奴看护着,小姐只需在外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
婉凝松开嬷嬷的手,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望着容嬷嬷那张慈蔼含泪的脸,终是放下帏帽,不回头地上了车。
温提骁早已安排好城门守卫的士兵,和护送她去颍川的人。出了城门,天幕愈加低垂,星月繁朗,在这“嗒嗒”远去的马车声中,婉凝怔怔想道,以后此间种种,再是与她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