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急令,伯颜被皇帝从大同召回。他星夜驰骋,一到大都,便匆匆赶往紫檀殿,甫一进门,就被浓重的药味呛得窒息。他捂住口鼻,在廊柱下稍稍缓和片刻,才悄声趋向皇帝内寝。
帘幕低垂,室内一片Yin晦,灯烛孱弱昏暗,宛如老人行将就木的生命。他心如火烧,想立刻看见皇帝,而此刻,双腿却如灌铅了一般,脚下分毫挪不动步。
连身体都是抗拒的。他并非不愿见他最后一面,而是不想眼睁睁见证他的死亡。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皇帝就此撒手而去,那么,他又该何以为继?他这一生,所有的尊荣耻辱,所有的起落浮沉都拜皇帝所赐,荣也由他,辱也由他。如果皇帝就此而去,漫漫余生中,他又何以适从?
铁穆耳么?伯颜蓦地想起那个青涩的小皇孙,摇摇头笑了。
他倚着廊柱呆立许久,才确认一个信念:皇帝他……无可替代,无人可比。
“伯颜丞相!”
平章不忽木不期然看见他,立时趋步过来,“陛下已等了许久,丞相还在想什么呢!?”
不忽木向来沉稳持重,今日却显得慌乱。伯颜见状,心一沉,不再犹豫,低声道:“走罢!”
华丽的帷幔无声垂落,一副衰朽的躯体卧于御榻之上,几乎了无生息。伯颜心头沉甸甸的,悄声上前,在皇帝榻前跪下来,低低唤了一声:“陛下。”
两人仿佛不在同一时空。许久,伯颜等得几乎不耐,才听到一个苍老苦涩的声音幽幽传出:“你回来了……”
伯颜登时落泪,他不敢去看皇帝,亦不想看到他老迈虚弱的模样,他如何也想不到这个雄狮一般的男人,如今竟落到这般凄凉无助的境地。心里杂乱无序,他几乎听不进皇帝的嘱托,只觉有声音在耳边喃喃不止:
“铁穆耳年少,若、若要顺利即位,全赖你和玉昔……玉昔帖木儿一力扶持……”
他茫然应着,脑中轰然无序,眼睛只是涨得难受,皇帝说什么,他便应什么,眼下这个时候,他岂有不应的道理?
何况皇帝的要求,他又怎会不答应呢?
伯颜内心一坠,终于凄怆地认命:他逃避了二十多年,在这最后一刻,命运终于逼得他无路可逃。那份他抗拒又向往,排斥又依恋的情感,早在二十年前,就清清楚楚地写在了心底。
“伯颜……”皇帝还在叫他名字,他却不敢上前。他那要命的尊严不容许他有分毫让步,不容许他在皇帝面前坦露一丝情感——哪怕是在最后一刻。
“还真是残忍!”
他暗暗咒骂,用力握拳,掌心几乎被抠出血来。
……
上都八月,秋高气爽。皇帝于江海无涯亭大宴群臣,文武百官都应邀赴宴。
江海无涯亭新建不久,皇帝这是第一次在此设宴。而此时南家思刚刚灭于伯颜之手,宋室小皇帝北上来降。皇帝心头是说不出的畅快。酒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每一杯酒里,仿佛都盛着皇帝满心的笑意。
伯颜心头忿忿,径自落座,心里说不出的屈枉。他稍一挪动,身上的伤就被扯裂一般,揪心地疼。可笑的是,这一身伤,不是来自战场上的刀枪剑雨,却是拜皇帝的狗圈所赐——和他关在一起的,可是凶猛无匹的獒犬!而这一切,加之于有灭国之功的功臣,何等的荒唐可笑!罪过的缘起,不过是皇帝轻信了阿合马的谗言,以为他偷了宋室的珍宝——玉桃盏。
好在爱薛和玉昔帖木儿百般求情,他才得以脱罪。在家养了半月,今日却被皇帝邀来赴宴。抬眼看看皇帝,那位却像一个没事儿人一般,满脸欣喜,左右应酬。也罢,伯颜一叹:皇帝向来只记得自己的勋劳,哪里记得他赐予旁人的苦痛?何况是对他这个出身微贱的奴婢!
他兀自想了半晌,也觉得自己没意思,索性抛掉烦恼,自顾自饮酒——他刚刚脱罪不久,百官都有所顾忌,一时都不敢跟他有何牵扯。
这样也好!伯颜猛地灌下一杯酒,心里便生出一份莫名的快意:这些见风使舵的趋奉之徒,不结交也罢!
他自斟自饮了几杯,期间只有玉昔帖木儿和月赤察儿前来相敬。堂堂丞相,功勋盖世,却在皇帝的酒宴上被冷落至此,同僚面前,他更觉得脸上无光。他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男人,再怎么淡泊,心里还是有俗念的。
他低头寻思着,忽闻周围喧嚷起来,不禁抬眼去看。可只那一眼,就像惊雷打在身上,心里骤然掀起怒意,几乎要把饮下的酒水尽数呕出来。
“陛下、陛下!快饶过臣罢!饶过臣罢!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拂林人爱薛几乎被吓坏了,哆哆嗦嗦地求饶,眼见都要哭出来了。可是皇帝一旦任性起来,哪里管那许多。当着百官的面,就把爱薛抱在膝上,一手撩开他的长胡子,另一手从容端起酒盏,往他嘴里猛灌。爱薛被呛得连连咳嗽,半是因为酒,半是因为窘迫。周围众人,都乐得看热闹,只鼓掌叫好,却无一人声援。
可怜的爱薛羞得无地自容,皇帝却只管给他灌酒。他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