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和老三一天能见一次面。那就是晚上老三看书,十六在旁边候着。夜深了端点心,天冷了给加衣,虽然他经常噗通顺着墙边困倒,但总的来说,还算有眼色。
两人从没提过以前见过面的事,十六是不敢讲,老三为什么不说呢?不知道。
不似旗人的白瓜细眼,老三长的眼窝深睫毛长,低头的时候很忧郁,直视别人的时候又怪严肃。他越长大话越少,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听不见说一个字。
这个夜晚,十六早早地洗完澡,自己蹲在灶前喝了满满一大碗棒子粥。然后跟着张叔去打更,他拎着灯笼,路旁的草丛渗透着月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布鞋底踏在石板路上,没有了动静。
老三在书房看书,听见打更也没有一丝动摇。
没过一会,十六小跑进来了,“少爷,您想吃点什么?”
十六辫子被剃了。
是大格格看不惯,从学校回来就说现在什么时代了,家里佣人还拖个辫子!
现在头发已经均匀地长出来,包着一张五官清秀的脸,身型纤细高挑,看起来竟比平常女子更俊美。
老三说不吃,又问他昨天认的字都记住了吗?
十六为难道:“记…记住…还是没记住呢?”
老三看他一脸懒散,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记没记住你自己不知道吗?
十六趴在他对面托着腮,认真回想道:“讲的刘备三雇毛驴,去请的诸葛亮。”
老三太阳xue直突突。
十六忙辩解企图蒙混过关“要说刘备也太抠了点儿,雇马不行吗?驴车多颠呐,这么请人谁能乐意啊……”
老三赶紧把话掐了,责令他把三顾茅庐四个字抄五十遍。十六简直委屈成春卷了,他想不通这个主人为什么这么难伺候…还要逼他念书!
十六想的很简单。他现在月饷五块,逢年过节多磕头还能拿更多,平时包吃包住也用不着花钱,每个月把钱全寄回家,短短半年,老娘已经给家里的屋子重修了。他思忖,这家再干几年,手头宽裕了自己要做个糖水铺。北京人不吃糖水,只吃油炒面,不知道到时生意怎么样呢…………
但是怎么遇上这么一主儿?成天勒令他学习,小方块字拼来接去,像一只只花姑娘令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之间“忽闪忽闪”又飞走了!一点都记不住。
在金家当仆已有半年,十六还是没能摸全这位三少爷个囫囵。但是能隐约感受到,在他面前无需太笑得脸僵。他偶尔出去拉煤就给三少爷带上糖葫芦,萨其马,驴打滚,艾窝窝,麦芽糖,必须能甜的掉牙了才行,三少爷才会板着脸收下,过后赏他几块钱。这些钱正好就够十六日常开支了,比如添件小中衣,买条裆裤,还有就是做奴仆太费鞋,三个月就跑坏一双。有一回,十六去北海接二少爷,跳下车没看清石子被摔了一跤,脚指头就跟春笋一样从黑鞋面里冒了出来,可给二少爷一群同学好一顿笑,“金佼,你家对下人也太苛刻了!”二少爷觉得脸上没面儿,当下恶狠狠地剜了十六一眼,十六吓坏了,忙赔着笑,说“小姐少爷们饶了我吧,不是金家对咱苛刻,是北海这地方不该我这种人来,你看,连石头都跟我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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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那好事的男同学说“你是男的啊?不张嘴以为是个女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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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笑得眯眯眼,他跟着老爷和大少爷经常出入戏院拎鸟笼,对这种话早已耳茧,于是顺水推舟故意逗乐从人家抛个媚眼,捏着嗓子说“公子说咱是女人就是女人,说是男人也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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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轮到这群高中生尴尬了,他们家里有钱,但毕竟涉世未深又大多是家里捧着的小少爷,哪经过十六这种太监浸yIn的魅惑,个个面红耳赤打招呼四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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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爷却没觉得扳回一城,一路上没给十六好脸色。二少爷这人脾气极大,虽然大少爷和老爷脾气也大,但都是不记仇的,哪怕当时踹了十六一脚,过后又在看车的时候给他丢块钱买糖吃。但是二少爷这人耸眉立目,跟火眼金睛一样总能挑出毛病,而且过后十天半个月想起来了,都要治一治家里仆人。
春天那回,十六被他差去给同学张家送生日贺礼,是个女同学,人家不知怎么给拒了。回来十六被绑在大梁木上好一顿打。但是他自己不动手,让张叔拿的皮鞭,关键是张叔也就是刚来时瞧不上十六,日子久了也拿他当儿子,这苦手是万般下不去的。于是二少爷就说了,“老张,你来我们家多少年了?”他这一句话,吓得张叔不得不使出了吃nai的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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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被打晕了,等二少爷走之后,半夜张叔急的把十六背着往药馆跑。边跑又边骂了,“十六,你说你....哎,你就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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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也这么说过,十六趴在张叔背上想,“到底什么是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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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夜晚,北京风沙大,街上的灯笼挂出来都蒙上一层灰,张叔脚下也噗嗤噗嗤的掀起烟尘,继而跟着他的鞋底卷起一个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