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的城镇呈之字形排开,分落在岸头,海从这之字形的空处斜劈出两块蓝汪汪的水域。缤纷的彩色小屋被围攻在里面,海chao不断向它们逼近,却从不带走它们屋顶上的一片玻璃砖瓦,那些彩色玻璃年年日日地晒在太阳下,风也来雨也来,这么些年过去,谁家的屋顶不是给折磨得愈发明丽晶莹起来。玻璃咬玻璃,咬得极紧极密,中间若还有初建时的缝隙,也都叫风雨裹挟的沙砾并着海的气味一齐填住了。两家屋顶挨得近些,两边的屋檐似是要隔空咬在一起,猫从上面越过,沙滩上只能投下一些剥离的碎影子。
你可以看到,男孩的影子就是这时候出现在沙岸上的,他缓步走着,几乎可以说是拖泥带水的步伐。他细瘦的影子给那些彩玻璃割裂成一截一截的,零零散散地跟在主人后面也是拖泥带水地在沙砾上移动。这是一个相当酷热的午后,纵然有海风从海的尽头往有限的角落里吹,热浪依旧在空气中滚滚如雷。寂静的空中几只海鸟飞过,再有些别的响动就是浪头冲击砂石,旧的沙子卷进海里,新的沙子又卷到岸头,这是永无止境的循环,像生命孕育于海又在海中消亡一般周而复始,一代又一代。男孩住了脚,因为他听见海里站着的不远处的他的两个朋友,一男一女,他俩在日光下暴晒着玩笑,小腿都插在水里直到膝盖,他们远远的喊着他的名字。
其实不远的,喻沙后来也曾想过,但是他的两只耳都听得真切,他的名字在虚空中被拉长、在浮浪中被扭曲,最后只剩下一个变了样走了边儿的尾音,像是遥遥地从海底的深处蔓延出海面的——
沙——
范清清一块盐糕掰成两半,给喻沙一半,喻沙木木地接过去,还没咬一口,陆盐不敲门就一头撞进来,手里捧了一盆新晒的白花花金灿灿的盐。他看见他们两个,狡黠地一笑:
“吃什么好东西,还要背着我?”
范清清把喻沙搁在嘴边的盐糕硬是塞进他嘴里,有些恨恨地看着陆盐道:
“不是好的也不给你,就我和喻沙的份,你没的。”
“呵,怪没良心的,难为我特地给你们送盐来。”
范清清刚想回顶过去,她妈在屋的那头喊:“小盐进里面来”陆盐就扮个鬼脸,一路儿端着盐盆子跑过去,顺便把一手白花的盐往范清清肩上抹了一下,范清清跳起脚来,一边狠命地拍打她水蓝短袖上的白的污渍,一边跟喻沙咒骂:
“姓陆的真不是个东西!”她嘴上说着,肩却火辣辣的烧。
喻沙嘴角粘一点灰白的盐粉,没脾气地笑了,范清清看不过,走过去弯身替他揩了。喻沙还只是笑。
喻沙只有在范清清面前才这么笑过,这是陆盐后来证实的。
没有人知道喻沙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但镇里人们公认(包括喻沙爸妈)的看法是这孩子不是胎里缺营养,是略有些迟钝罢了,直到他十多岁讲话还是断断续续、不成体系,十二岁跑步还会摔跤,每次都磕在坚硬的蓇葖的砂石上磕出一膝盖一手的血,见了谁都只是憨憨地,颇有些呆滞似的四处转着细脖子上一颗黑脑袋。那么,人们的公认又变了,人们说,他不是有些迟钝,是中度迟钝,得吃些药治一下。喻沙爸妈说,治什么呀,谁还没个中度迟钝的时候不成,咱们依海靠海长起来的人,哪个得了病要吃药的?都是靠着海的旨意过活罢了!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喻沙手捏一根雪糕,上面的红绿交叠的固体化ye体往下流,蛛丝包住昆虫一样包住了他的一只手。人们就说,看那喻傻儿子,他怎么能那么傻呢。又有人问,他吃饭要人喂得么?上厕所会不会往马桶里栽?他不会吃屎吧?喻沙的爸就气愤地,别乱说话!他不是那样傻的!喻沙爸红了脸,脖子加粗,说话也开始打颤。那些人有都说,没事,你大儿子不傻,可以帮着晒盐。大家又都笑了,完全忽视了喻沙爸由青转红转黑的脸。喻沙在他背后躲着,依旧舔着他手上的雪糕块。范清清走过来用雪白的帕子把他手上的黏糊糊的流体擦干净,带他到海边洗了手,又给他拿了一根新的,从雪糕棍上剥下来盛在碗里,喻沙用勺子一勺一勺舀着吃。
陆盐跟范清清说,你对他可真是好得不得了呢。
范清清说,我就是看不过人家欺负他。周家那个死胖子把球往他头上砸,他都不啃一声,我捡了球砸回去,一脚踹在周胖子肚子上,周胖子弹回去了,喻沙咯咯地笑,他知道我是帮他,他不傻,我知道。
陆盐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粗鲁野蛮的人,我以前居然不知道。
后来喻沙就跟着陆盐范清清在一起玩,他们俩无论去哪个海口,只要到他家楼下唤一声,沙子,下来。喻沙就灵活地从楼上蹿下来,像只猴儿一样的,一点儿也看不出傻劲来,邻居以为喊的是“傻子”,没事儿的,都钻出门哈哈大笑。要是陆盐在喊,就抓一把地上的沙子混着玻璃碴子和岩石结晶,朝他们掷过去。要是范清清在喊,她就红着脸跟人家争辩两个字的发音区别。喻沙听见下面的sao动,就知道到了时间,从自己纸折的一堆白的海鸟中跨步出来,在他爸的叹息声中发疯了似的挤破了涌进门的海风向外面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