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陆衡的一切举止仿佛都透着小心翼翼的意味。
陆衡开始如同最初那样,谨慎地靠近他,再靠近他,事无巨细地安排他的生活起居,细心地添置各种他可能会喜欢的小东西。于是这间内室愈发像一个“家”,他们终日腻在一起,如同灯光下身后黏着的泥泞的影子。
他们每一餐都一起吃,会彼此拥抱着入睡,会如同互相依偎的家猫一样窝在一起打游戏。剩下的时间贺宵会发呆,漫长得仿佛无尽头的沉默。如果陆衡不提议做些什么,他可以这样维持一个姿势一整天。于是陆衡不停地努力唤起他的兴趣,试图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至少看起来是的——更加轻松一点。
这并不容易。贺宵天生是死气沉沉的类型,生活简单而疲惫,忙于打工——现在大概随着他的失踪也全部丢掉了,住廉价出租屋,生活不太规律,睡得不算早也不算晚。陆衡想要抓住他的兴趣实在太难,他也没有什么可透露给对方的喜好。他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对待任何东西都没有什么热情,当然也无力寻找些什么看起来美好的东西装点生活。
——就如同那些情话一样,这些努力实在与泡影无异。
到最后陆衡说,“先生,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贺宵正百无聊赖地拨弄悬在木架上的玻璃风铃。他恹恹地抬起眼,眸光中有明显的倦意。
“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他说。
然后他们重新陷入沉默。
这沉默并不突兀,他们一天里有很多个小时这样。但“出去走走”被拒绝出乎了提议者的意料,他有几秒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然后他点了点头,轻声说“只要您喜欢。”
后来他们彼此依偎着看一场电影。俗套的上世纪爱情故事,临水的没有完全拆除的旧拱桥,泡透了墙壁的斑驳霉迹与腐烂水痕。少年时代燃烧的金发,少女湖泊般的绿眼睛,很多年后是黏上枯叶的白毛线围巾,眼角皲裂的纹路,起雾的、沉重的玻璃镜片。贺宵的呼吸落在他掌心,如同双手拢住一团白茫茫的雾气。陆衡有短暂的心猿意马,然后他低下头,深深地亲吻贺宵毛茸茸的发顶。
贺宵一动不动,如同柜子里塞着的一只没有知觉的烂布偶。他大概是短暂地睡着了一会,不知是为电影的索然无味,还是为掌控者提供的毫无意义的温情。后来陆衡忍不住探头看他,他已经在睁着眼睛了,呼吸微弱得仿佛濒死。
年纪不轻的男主角微微偏过脸看向远山深处的白日,迷蒙的雾带浮过朦胧不清的山腰。他披一件陈旧的灰色风衣,围巾上落着干涸的银杏树叶子,蓝眼睛如同结霜的氟石。他念着台词,风拂动他氤氲白霜的发尾,“——我只能向坟墓告白。”他说,然后解开围巾绕上冰冷起雾的石碑。
贺宵低低笑了一声。
而陆衡靠过来亲吻他。
温热的触觉在嘴唇上盛开。贺宵微微怔住,为突如其来的亲吻,为他亲吻里隐晦的热烈。下一刻他敛回情绪,重新变成那个不会回应毫无知觉的烂布偶。他没有拒绝这个吻,却在各种意义上确确实实地回避了,陆衡低头望着他,灯色里明晃晃的艳丽如山鬼的皮相,俨然情深的脉脉的眼神。
贺宵低下头,没有再看他一眼。
接下来的几天,陆衡开始频繁接打电话。电话那端很吵,似乎是即将过某种节日,氛围很足,老套的嘘寒问暖和不动声色的烟火气。有人邀请他出门,大概是参加什么聚会,他逐一拒绝,说,“我有一点私事……对,非常抱歉,……下次一定会去的!那么、祝你节日快乐……”
啊,原来他不是对谁都称“您”的,但对谁都一样礼仪周全。听起来像是朋友——真好啊,他有朋友。贺宵孑然一身惯了,与同事关系也不亲密,开不起玩笑,也完全不会喝酒吹水。他没有多余的钱拿去交酒rou朋友,因高额的物价与还债而几乎没有什么存余——
也没有什么机会接触人类的善意。毕竟他在那样混乱的地方工作,日复一日,见惯了酒醉失态与欲望纠缠。
生命中的前二十八年,他从孤儿院出来,借贷,读书,参军,退役,因为性格的缘故也没有什么朋友。起先生活有一些起色,后来他出很严重的一场事故,花光了所有积蓄,欠了一笔医疗费用,留下满身除不去的伤疤。
所幸没有断胳膊断腿,他还可以打三份工;劫后余生的身体不算孱弱也不算健壮,一些暗伤也无伤大雅。接下来的人生里他会有陆衡,吃饭,挨Cao,直到对方腻烦。如果还能留一条命,就重新花时间找工作,终日疲于奔命,走回自己生活的轨道。
终于有一日,陆衡无法拒绝了。
他小心翼翼地重新给贺宵上了锁链,闪着细小银光的镣铐扣回浇筑在地面里的铁管上。里面垫了一圈绒布,不痛,只是累赘和麻烦。锁链的距离只够他去卫生间,触手可及的距离放了食物和水。
贺宵问他,“你要去哪?”他便俯身恋恋不舍地在所有物的嘴唇上厮磨,像只明明社恐却硬是被人牵着链子拉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