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微微抬起眼,只嗤笑似地瞧他。他一向不太露出这种表情,以至于自暴自弃无动于衷的恶意电流般沿视线鞭笞进对方脑髓。霍迟遇蓦地起身,五指按住他的脸重重抵在墙上,暴怒中他耳膜烧得嗡嗡作响,视野里黑斑糅着杂点扭曲跳跃。他低低冷笑一声,有血迹缓慢沾湿他掌心枯涸的纹路。
他胡乱擦了擦眼睛,觉得自己的言语实在软弱得过分。明明他是加害者,是掌控者,言语里却永远藏着卑怯的渴求,他在贺宵身上留下焚烧的狰狞伤口,又小心翼翼地抓住对方,试图从言行举止的细节里汲取温度。他察觉到贺宵的视线在他身上,如同烈酒浇过般激起战栗的热意。
青年一言不发。不靠近也不避开。霍迟遇手下微微用力,他便顺从地沿着那股力道偏过脸去。他看上去疲倦极了,眼睫上挂着析出的盐,颈窝间一泓热气蒸腾的淋漓的汗浆。霍迟遇低低笑了一声,半晌轻声说,“我以为,阿宵不会有跟我无话可说的一日。”
青年无休止地沉默着。凌乱的呼吸与鼻音像截断在枪口下的风声。霍迟遇扳着他湿透了的脸,距离近到对方本能地察觉到不正常。阿宵在他掌心里激烈地打了个哆嗦,半晌咬紧牙关,侧脸鼓起颇色情的汗湿的弧度——他忍不住指腹用力摩擦了下对方的脸,觉得自己不合时
他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大概很难得这样连续说几大段话。
他静默地注视陆衡片刻,眼睛里慢慢积起蝉翼般微微颤动的泪光。
然后他被食指轻柔地点了点嘴唇。
“还来得及。”霍迟遇轻声道。
“……我一定生来、就是这种软弱的人。”
他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抽泣着低声抱怨,“说什么只要是我什么都愿意交给我、骗子……不管我对您说多少情话您都觉得是说谎,您永远在拒绝我……”
于是那些药剂便发疯一样涌入银青的水脉——他这一次太过头了,青年头晕目眩地被他按在怀里,几个呼吸间便瞳孔失焦。他崩溃地喘息起来,声音嘶哑黏腻得像橡木里封久了的酒,流汗流到肩胛里都是盐。这期间他接连窒息了几次,一面抽搐一面痉挛着呕吐。可他胃里只剩下之前为了吊命灌进去的水——他被呛到,血沫混着唾液沿脖颈暴露的筋脉滴下来,又因为脱力而几度窒息,霍迟遇稍微碰一下他就不停发抖。
“还来得及。”他重复道,暴怒短暂地从他铅云般的瞳孔中褪去,某种扭曲怪异的光彩新火般绞碎大片雨云般的翳影,“再效忠于我,做我的家犬……我们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一个罪行累累的犯人、一个疯子,怪物,花言巧语的欺诈者,反复对您说谎……”他嘴唇靠近贺宵锁骨处尚未愈合的烙痕,哭腔里含着隐忍的怒火,“即便这样您也是我的、不准躲到没有我的地方去!”
曾经驯顺的野犬便垂下眼帘,仿佛自某种沉重令人屏息的桎梏中彻底解脱出来一般,他低低笑起来,支离破碎的喘息与呛咳中溅出斑斑点点的血沫。他这样断断续续地,一字一句地道,“……我是……我是人民的刀刃和枪口、……我的灵魂会一直徘徊在前线……”
陆衡深深凝视他,黑眼睛里有揉碎的蜃楼似的倒影。他轻柔地将贺宵的手重新握回掌心,手指汲取水脉的草木根系般紧紧地缠上去。他俯身在那只伤痕残留的左手无名指上亲吻,低声说,“……不是的。”
“我以为阿宵是不善言辞的类型,想不到竟然也会说这种漂亮话呢。”
“还清醒着么。”
这样子看上去实在可怜极了,霍迟遇拍了拍他滚烫的面颊,呼吸揉进一池暴沸的浊液中,连带着汗迹俄雨似地洇透掌纹。青年眸光迷蒙地抬眼,月晕似失焦的瞳孔浸了水,就这样任人施为、汗津津地倚在那里。
对方便自下而上,沉默地凝视他。
“如果我相信了您的话,回家的时候就会发现没有人在等我……”他抽泣着,“不公平……只有我爱着您……我是说了谎,可您明明也是骗子!对,浪漫主义的人是我,先一步爱上您的是我,我担心被您拒绝,所以说了言不由衷的话……”
“什么呀……都是您要惹我哭……”他嗓音里有经过掩饰的、隐约的哭腔,“您答应我会怀着对我的想念等我回来,却一个都没有做到、就像您答应出门买糖给我,我真的很想要那颗糖啊……”
“您从不是软弱的人,您有野火一样不息的生命力,我的伤痕如同烈酒横溢,额发夜露湿透的野草似低垂,一对起夜霭似的、湿漉漉的黑眼睛。他视线触及那对铅灰的瞳孔,这一切长达不过一个凝视——而后那视线缓缓地、缓缓地敛回去了。
“阿宵。”霍迟遇笑起来,手指落在他干涸的唇角,“你想喝水吗?”
“你会有你光辉灿烂的人生,而我已经没有更多无意义的希望了。别再对我说那些谎话了,陆衡。我如果、如果觉得疲惫的话,想要了结自己,总能找到机会的。”
“只要活着所需要的勇气沉重得足以淹没意志,我就会轻而易举地对很多东西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