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之盛,天下咸闻。孟元老书云:举目则青楼画阁,棱户珠帘,雕车竞争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道,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生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同。
于是多少潘安西子风流韵事,说也无穷尽,描摹至天明。于时有一名举人于腊月入京省试,年方二十,姓刘讳厚才,表字俊乂,是江南会稽人士;他的父亲刘正平,是显谟阁直学士,曾任礼部尚书,可谓德才兼备、一方大儒。后而亡故,仅留俊乂一个独子于诸暨,由嬢嬢抚养成丁。好在十年用功,中了解举;又过两年,告别旧乡故里,赴东京会试。偏偏时运不济,命运多舛,途遇山贼作乱盗寇横行、又雨雪交叠,山峦坍塌,到汴京时业已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早已误了春闱的时候。
只是这种情境之下,保全性命已是吉人天相,又怎敢奢求一试高中,平步青云?俊乂便僦居一套二进小屋与左右书童一齐住下,诵读经学之时又做一些字画生意添补家用。又有一旬,因为善诗能画,交友于京中四隅,得一贵人以牌匾相赠,俊乂为其题“式微轩”三字,所在僦居遂有此号。
话说一日刘俊乂在家中闲坐,双手执笔,正若有所思,忽然见到窗外迎面过来一个骑骡子的妇人,冠服涂饰、高髻银簪、绿衣黄裳,虽不至雍容华贵,也是素净典雅、仪态万千。
这个妇人的前面有一个牵骡子的年轻人,着一件白色襕衫,一头乌黑油亮的发由一块青蓝的帻子掩着,头顶包成一个小小的圆髻,鼓鼓的像一个包子。年轻人微微把下颚含着,似是正在赶路的模样,只觉得气质与众不同,却看不清相貌。
及至走近了,刘俊乂把他仔细地看着,这才发觉是张极其年轻的脸,又面若桃花,眼含秋水,只看一眼就移不开目光,若教他把人看了,连魂也要吸去。
不光如此,空气里好像有香味迎面扑来,令俊乂神魂颠倒起来,丝毫不能自抑了,这样痴痴目送着他离去,还将那个去路凝望良久,一直到这二人消失不见。于是把笔放了下去,依旧望着这一间窗口,脑子里便全是方才那位小公子的样子,不能再做别的念头,连长班前来服侍俊乂吃饭,也没有什么反应。
到了日暮,远远又走来一人,俊乂翘首仔细望望,正是白天穿过式微轩的年轻男子,只是两手空空着,没牵骡子,也没有妇人。
刘俊乂惊喜交加,三做两步地过去,将那个年轻的公子正面拦下问,“这附近鲜少有宾客往来,今日却见你两回了,你是住在这附近的人么?”说来有点不好意思,故而作了一揖,对他道,“我姓刘名厚才,表的是‘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的那一个俊乂。”
公子听了,竟脸上一红,对俊乂小声道,“姓从木土声之杜,年龄还小没有取字,名是双成,家里人唤我七郎,住在戴楼门的南面。”
不料这名杜双成面若好女,性格也有如女子一般温顺可爱。刘俊乂大喜过望,又连连问他,“我是丁酉年出生,如今年方二十,今日见你只觉得面善投缘,好不欢喜,不知你年岁几何。”于是心里盘算向杜七郎问了名姓,便可乘此结一个把子,以兄弟相称,日后少不了见他的时候。
孰知双成却道,“不知何年出生,今年六十又一。”刘俊乂听罢,以为九郎说得含糊,自己听不清楚,于是再问一遍,回答“六十又一。”便哈哈大笑,只当双成使了坏心,有意戏弄自己,只是他不愿意说,心里并不多加在意。又过一会儿,双成似乎左右为难,抬脚要走。刘俊乂见了,哪里肯放他离去,就抓起双成的两只手臂,一面对他说道,“今日家中饭菜有富余,不如一道共进飨餐。”一面丝毫不顾双成的意愿将他强拉进堂屋,一饭桌上果然周正摆着美酒好菜,唤来僮仆多添一副筷,一张碟。
到此境地,杜双成只好把一双手拘在身前,就一只藤编圆凳坐下。待俊乂布置整齐了,就邀他喝酒,又斟了一钟放在面前,双成连忙摆手,说自己不能吃酒。俊乂要他吃菜,也不动筷碟,只待俊乂把一只鹌鹑腿夹在他嘴边,这才伸出舌头来强吃了一点罢,再无所动作。
俊乂这下便站起来道,“外面天也黑了,这里四隅荒芜,不好赶路,不如就此住下,明天一早我教两个仆从送你回家便是。”一听天色已晚,双成惊得双眼瞪大,即刻站起,连同圆凳也带翻在地,又去扶地上圆凳,恰被俊乂攫住肩头,要往君子正寝离里去,连连道,“现在就要归家去,断不能再耽误了。”
此时的俊乂业经把双成容貌看得如痴如醉,头昏脑胀了,哪里肯放他过去呢,又好言相劝许多,见双成面有犹豫,总算是推扶之间同俊乂一道去了寝屋。
俊乂就门口一张罗汉床坐下,要双成坐在自己旁边,双成起先摇头不肯,俊乂就露出一副万分失望的表情,对双成道,“我是住在戴楼门内的刘举人,是远近咸知的事情,要是住在附近,便没有不知道的。你看这进门楹联,正是我题的,墙上书画,正是我作的,对我你难道还不能够相信么?”
他这话说得诚恳,双成又见这个俊乂身着青色绉纱大氅,内衬月白夹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