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永远是无趣的。
我生下来便是太子,出生在母亲居住的蓬莱阁,硕大却尖利的头颅还未破开母亲的产道时,父亲已经将袖子挽到肩膀,肱二头肌青筋鼓胀,抻着袍子跑下宣政殿的台阶。一边跑,他一边大叫,宣!不!封皇后嫡子为太子!此时,千米外的大殿里,染血的床榻上,我的脑袋顶,堪堪从母亲的Yin部里头露了个毛毡子。父亲一路冲进内殿,发髻跑得东倒西歪,发簪都飞出去一根,他伸手将我从母亲的双腿间举起来,温热的脐带正垂落在他的手臂上。他穿着麻白的胡袍,衣摆上便被脐带鞭出一条受过笞刑似的血痕。他将他的脸贴紧我的脸,那时仍是皱皱巴巴,白色里头混杂着不明的黄色,腥sao不堪,父亲却不在乎,他近乎于挤压着我的脸颊,说:
“真好啊。”
这些自然不是留存在我的记忆之中的血腥画面,假如我还记得这些东西,那么我必然患有超忆症,然而在我父亲的年代,这种稀奇的病症是不该存在的。我自然也就没有。我不记得,只是后来陈德描述给我听,绘声绘色,我将午饭时吃的炙鸡统统呕了出来。
宫里永远是无聊的。
我生下来便是太子,父亲的大将凯旋归来,我从小就爱在他冰凉的,绑着盔甲的膝头上坐。那些刻着豹兽的坚硬的铁浮雕隔着我的裤子和尿布戳着我的屁股,冰冰凉,我在上头拧来拧去,仰头看坏话大将军和我父亲说话时,随着下巴动作颤动的胡须。有时候他们说的时间长了,没人理我,我就伸手去搅他的胡子。他会低下头悄悄看我,接着用比我父亲宽阔的多的手掌心按住我的肩头,他当然不能按我的手和脑袋,只好把手压在其他不相干的地方。我记得他,我即使没有超忆症,也记得他望向父亲时近乎于虔诚的目光,这种目光是我永远不能得到的。或许不是因为他在我十二岁时就战死在月氏的戈壁滩上,三把月氏的弯刀将他牢牢钉在一块风干了草苔裂着缝隙的巨石上,远远望去,就像一头仰头呼啸的野象。而是因为他没有将他的儿子培育的足够好,即便他的儿子,和他一样能够扛起放在祭坛上的鼎,也能够策马领军,然而他从没教会过他的儿子,那种从他父亲眼中投射出的,朝圣般的眼神。
我想大约还是我自己不够好。
他的儿子看向我时,总带着股粘腻的轻蔑,仿佛随时要把鼻涕喷到我的脸上——即便我知道他不敢,没有人敢光明正大的亵渎君主。但是我知道他在心里一定是想的。
然而我却还是觉得无聊。
宫里永远是无知的。
我生下来便是太子,内官牵着缰绳,让我从玄武门,还渗着先祖血ye的青石砖缝上驾马经过,一直行到我父亲听曲赏舞的太ye池边雪白卷曲带着空洞的石壁旁,乘在马上遥望,那波浪般舞动的丝绸衣袖,就像五彩斑斓的奏章。这个宫里所有好玩的东西我都玩过。父亲曾开江南集市,我站在太ye池边看着他们乘在小船上从一个个游动的画舫里拿东西,再把小小的银块放在宫女们的手上,哇哇大哭。因为父亲怕我落水,不让我到穿上去。我那时还不知那种行为叫“买”,我总以为这个世上一切的东西,从来都是唾手可得,却不知那些小小的不起眼的银块,才是存在于世间唯一的通行法则。
从小到大,我最喜欢做的,就是放风筝。
含水殿的一整个西殿里,放满了我从小到大拥有过的风筝。小的时候,在母亲仍活着时,春日,父亲会放风筝。陈德那时候十八九岁,还在玩意坊当小工,天天因为不给总管摸屁股而挨揍——这也是他告诉我的,他说他被打得不能站卧,双手发着抖扎了一个金刚风筝。他双手上都是血痕和扎进去的毛刺,垫着一块白巾呈上那青色的风筝。他用自己的血滴出了金刚怒目,那狂放明亮的颜色一下子就让我的父亲爱不释手,他捧着金刚说,好,好!赏!接着一阵东风刮过,金刚便上天了。那日有云,风筝瞬间便登上云端,仿佛真的有金刚降临。隔着那么远,我父亲说他仍能看到金刚瞪大的双眼,鲜艳异常。从此之后,陈德便进了太和殿洒扫,后又被指给我当内官,这是前传里的后话。
我要说的是,在今天,我又走到含水殿去找风筝,我忽然想起陈德拿出金刚风筝的那天,顺便意识到,我和父亲的爱好是如此相似,近乎于一模一样。我们喜欢一样的风筝——陈德的风筝被我用琉璃做的板压在墙上,那双怒目仍鲜红,当然并不是因为什么金刚显灵。只不过是因为里面掺了明矾,陈德说,想要出挑总要肚里有货。陈德后来做了无数只风筝,从戴着毛皮围脖的美人昭君,到一模一样的金刚罗汉,再到照着怀换大将军从西域带回的猎隼画的风筝,没有一个超越那一只。某种程度上,那确实是显灵。我和父亲的爱好是如此相似,近乎于一模一样,我们都喜欢一样的女人——皮肤柔软白皙,最好有点无伤大雅的肥胖,就像德妃,个子高大可以将我们的头颅紧紧按在她们带着chaoshi香粉味的ru房之间。
我们都喜欢一样的男人。
不过这件事不必再提。
“把那个大象的风筝拿出来。”我跨在自行车上,赤脚点着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