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的街上,一个男人挎着布包闷头走得飞快,后头一条小赖皮狗紧紧跟着,甩不掉,撵不走。小癞皮狗让人踹着了旧伤,只剩一条好腿能用,一跛一跛,还要跟着那个人。
他盯着前头男人甩在背后的包,那包原本是泥巴色的,洗的次数多了,褪成没滋味的鸭蛋黄。男人的衣服和布包一个颜色,衬得男人很白,糕点白,让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肚子叫起来。
男人飞快地一回头,衣摆掀起一角风,抽回来,啪的一声,把他吓得缩在原地。
“别跟着我。”男人几乎恶狠狠地说完这句,转身又走。
他不犹豫,隔着五六步路,紧紧地跟上。
“让你别跟着我!”男人又回头。
他低着头,仿佛听不到,亦步亦趋,只等男人转身才停下。但男人这次干脆不动弹了,站在原地,冲他骂:“你——你让人打死得了!死在街上,别来赖我!”
“你怎么就这么——”
男人似乎一时想不出恰当的形容词,抬起双手搓了搓脸,狠心地说:“算了,不管你去祸害谁,别赖我了。我再把你带回去,房东太太就真不要我住了。”
说完,男人逃似的快步走上几步梯,掏钥匙。他赶紧撵上来,端端地站在一旁,等男人开门。门开了,他抬着挂了两管鼻血肿胀着青紫颜色的脸,贼怏怏把男人望着。
男人抓着钥匙在原地僵了一会儿,还是扯开衣襟,把他裹着夹带偷渡进去。小乞丐瘦巴巴的一条,捏在手里更瘦更窄,隔着单衣,摸得到周身的寒气。男人分了神,脚下一磕,门廊里乒里砰隆。
房东太太在里面打毛线,听见动静,张口就骂:“陆相片儿,你小心一点呀!不想住就滚!”
陆怀璟把那癞皮狗小乞丐提溜在臂间就跑上楼梯:“欸!欸!知道了!”
进了屋,陆怀璟才松了一口气,拉开抽屉找了酒Jing和棉花,给脸被揍开花的小乞丐消毒上药。这些东西他总备着,保不齐那小流氓什么时候就要带着一身伤往他门口蹲。想起刚才的情形,他觉得后怕:如果今天不是报社有事,自己走得晚,没刚好在路口碰着这小王八蛋,他也许就真让人打死在街上了。
陆怀璟先给小王八蛋擦干净了脸,想起方才那店主招招照着那条伤腿踹,心中愤恨,手上忍不住也用劲几分。小王八蛋被弄疼了,只很隐忍地哼一声,眼泪掉下来,悄悄往后缩。
“你也知道疼?知道疼要去做这种事?”陆怀璟手下轻了些,擦完他额角上最后一块红肿,把东西收进抽屉里,
坐在桌子上的小乞丐垂着脑袋不说话。他一句话也没讲,但陆怀璟总能猜出来他想要什么——无非是饿,冷,痛。他这样在街上流浪的孩子要求的都是很简单的,好养活,但陆怀璟也活得不容易,不是能滥用好心的那类人。
一年前的大轰炸,陆怀璟正从报社走出来,在大街上走着,忽地一颗炸弹滚下来,半截百货大楼塌了,男人女人都尖叫起来,人挟着人跑, 他想起稿子,想起胶卷,想起一切用来吃饭的家伙——他不太怕死,更怕活不下去。
陆怀璟是极少数往回跑的人,他贴着墙根半爬半走地往报社去,远处又来了一颗炸弹,逼得他只能往近处一个小巷暂蔽。
两段本不相干的命便在这时交织在了一起。
陆怀璟咳嗽着散开面上的烟尘,不远处的墙脚坐出一个半身血色的孩子。孩子抱着自己满是血污的右腿大声嚎啕着,半截身子是土,半截身子是血,叫人看了头晕心慌。
他转身想走,不愿看这场景,但外面又落下一颗炸弹,炸塌了对面的商铺,出去不得了。陆怀璟呆呆的犹豫了一阵,又一颗炸弹落在不远处,他才折回去,冲向那个墙脚,把那孩子摁在怀里只闭了眼睛任凭天命。
一只耳朵听的是爆炸和坍塌,一只耳朵听的是孩子的哭泣,仿佛是死到临头的人间百世戏台走马,陆怀璟把脸埋进那孩子头发里,生怕一抬头便是一个炸弹下来索命。
轰炸结束,陆怀璟把那个疼晕过去的孩子抱了回去,没钱去医院,只抱去弄堂口的药铺看了看,说是让炸弹嘣的,骨头嵌了弹片,皮都炸开了,血能不多吗?你弄到中药铺来有什么用,得去医院开刀,把弹片取出来。
可陆怀璟哪儿有钱呢?别说做手术了,他连三天的中药都抓不起。
“这孩子瞧着也可怜,这么着吧,我有个女婿会治骨头还会缝针,他敢做你这个的活儿——你要是信得过,我叫他来试试。”
陆怀璟连连点头,掌柜便叫来了个穿长衫的年轻人,说:“他姓徐,叫鹤逢,这附近谁家扭了脖子闪了腰,他都能治,连骨头插到了皮子外头他都能给划开安回原位去。”
徐鹤逢没多说什么,查看一番,只递给陆怀璟一块白巾子叫塞在孩子嘴里,又叫陆怀璟把孩子上身紧紧抱着,拉他岳父来按住孩子左腿,开水烫了刀片镊子就开始剔弹片。
镊子夹着一枚嵌在血里的碎片往外抽,孩子张嘴“啊——!”的一声惨叫,嘴里的白巾子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