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阁里,季影寒端坐在榻上,古琴放于膝头。他双手悬在弦上,却怎么也无法落下。那首弹了十六载的悼曲此刻他却无法拨动一根琴弦。
季影寒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早已黑了下来。前厅此刻应该正是热闹的时候,丝竹器乐,佳人美酒,想也该知道是怎样一副纸醉金迷的景象。而这里,一片无声的漆黑。此情此景,像极了十六年前的那个上元夜,他趴在东照宫的窗口费力的想要听见一丝从余元殿传过来的声音。而最终,耳畔只有几缕风声。
季影寒站了起来,盲目的在一片黑暗中穿梭。他十分熟悉这里,有很多个云辛高烧不退的夜晚,他守在这里,坐在床前看着睡得不甚安稳的云辛等着天边泛起第一抹晨光。
云辛与云且一母同胞,昔日的丞相夫人林乐清身体弱,产下双生子就缠绵病榻,一年后终是撒手人寰,两个孩子也因母体受了影响,从小便体弱些。十六年前的那一晚,云辛经历了兄父家人一夜之间惨死,一时之间难以承受生了大病,险些丧命。是曾经名震江湖的毒医程周元救了他一命,而后又收他为徒,因他体弱,便穿了他些内力,只准他Jing修轻功和毒术医术,其余的只略略教了些皮毛。即便如此,云辛也时常会生病,每每着凉受冻就会高烧不退。每当这时,季影寒便守在他旁边,一整夜一整夜的看护,直到他退烧。自从三年前来到这陵城,两个人更是相依为命。而今,这屋子空了,季影寒觉得心里像是缺失了很重要的一块,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的那种感觉是否能被称作是疼。
这里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云辛与十六年前灰飞烟灭在他记忆中的至亲挚友忠臣不同。他是真真实实的,活生生的陪伴了他十六年的人。在十六年前的那场杀戮中,他们一同逃亡,在十六年间的这些岁月中,他们相依为命。昔日姚丞相临终前曾叮嘱过云辛,永远都要忠于他,因为他是他的君。而今他们两人之间,又岂是“君臣”二字那么简单就能概括的。
玄冽站在流云阁的门口,今晚的月色很好,莹白的月光洒满人间,却似乎怎么也无法照进屋内那人的心里。他看着他脸上凄惶茫然的表情,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季影寒在屋子里来回转了几圈,最后像是突然醒觉了一般。他回到琴前,双手落下,弹的却不是那一支悼曲。他手指仅拨了几下琴弦,弹了几个不成曲的音调,停了下来似在等在谁。片刻后,明蕊出现在了流云阁门前,见到门口的玄冽,她微微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告诉漠为接着找,一日找不到,那就一日找下去。”季影寒的声音清清冷冷平平淡淡却自有一番迫人的气势。
“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明蕊浑身一震,抬头看了季影寒一眼,又匆匆低了下去。
“属下遵命。”
“但是,一定要隐秘些,千万不能走漏消息让朝廷知晓。”
“是。”
明蕊走后,玄冽才终于走了进去,因为季影寒终于自己打破了这片寂静,才终于让他找到了可以靠近的契机。
从玄冽来时季影寒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不进,他也不问。在外人看来两个人之间像是一场僵持的对抗,而其实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清楚,他们不知该以怎样的语气表情动作去面对对方。季影寒不怨玄冽,玄冽也不怪季影寒。毕竟如果将云辛与叶南卿的情况对调,谁也无法保证会比对方现在更加的冷静和理智。
玄冽一步一步走到了季影寒面前,他蹲下身子单膝着地,伸手将季影寒揽在怀里。季影寒慢慢侧过身子,将双臂环上了玄冽的肩背。
一切无声,亦无息。
寒冬腊月,两个人的身体都冰冷冰冷,但依偎在一起,就足够取暖。
“回去吧。”玄冽说。
“好。”季影寒答。
回到东寒楼,季影寒唤了小厮去厨房端了些饭菜来,两人都没有什么胃口,只草草用了几口,季影寒想起自己的琴还放在流云阁,起身去取。
“这么冷的天,这屋子为何没有炭炉?”小厮进来收拾碗筷的时候玄冽问他。
“少主不让放。”那小厮答,想了想又说,“许是不喜欢炭尘吧。”
玄冽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小厮退了下去。
玄冽有些明白,季影寒所在意的并不是什么炭尘,而是他胸前那块怎么也无法痊愈的伤疤,是他记忆中那一段无法抹平的伤痛。因为怕触景生情,因为怕视物伤怀,所以才宁肯忍受冬天的寒冷也不肯添置一架暖炉在屋里。
这个人,远没有看起来那样强硬,那些强硬的外表下包裹着的是一颗柔软的心,他以为自己没有心,但其实,他只是习惯了忽略他自己。
玄冽环顾四周,他想起一年前,他在这里问季影寒,倘若有人在意他。那一晚,他从这里走出去,以为就是永恒的诀别,却不想命运兜兜转转,竟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也许这就是上天冥冥之中做的安排,正是因为季影寒太过忽略自己,所以上天才安排一个人来在乎他,心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