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江南春,江南的春天多烟雨。栖蝶立在金陵城最高的楼阁上独自凭栏,眼前的古城人事被笼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远山如黛也似搭着一袭轻纱,一切都是淡淡的朦胧,Yinshi之余倒也别有一番独特的意境。
沐昀阁盛隆未减,不过冯妈妈却已不是最初的那一个了。
一年多来,栖蝶对于自己这个早早定立奈何仓促承接的身份,总有些恍若隔世的茫然。偶尔得着清净,总不免独自反复思量,唏嘘喟叹后,还不忘狠狠咒骂阿爹冯西园两声。
道什么隐退,不过对外如此宣称罢了。实则那老小子无故留书一封,言说得遇良缘无意江湖事,要与佳人双宿双栖从此逍遥快活去也!
“当面打声招呼告个别能耽误他黄道吉时啊?跑得鬼绰绰的,梁上君一样,现眼!”
诚然,栖蝶是晓得阿爹的那位爱人以及他们可能的去向的,可她不想去寻访。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栖蝶望着阿爹真的能把心交出去,被放在另一方温暖的掌心里妥帖呵护。
事过境迁,尝忆起七年前那个秋夜,遭遇了惊心动魄的离乱后终能重聚,自己匍在昏睡的阿爹床边哭哭啼啼,半步不肯离开。怕他睡着再不起来,怕从此世上又剩自己孤身一人断梗飘萍。
为了安抚她,同样死里逃生的羿伯硬撑着条伤腿摇摇晃晃挪到她边上,陪着哄着,顺便讲起了好多阿爹的往事。
那时候栖蝶终于知道了,阿爹原来是将门之后。昔年,玉门关守将冯卓一杆银枪独步江湖,其下先锋骑兵队“竿子营”也是骁勇善战,名扬关外,威慑敌胆。惜人无完人,冯将军忠君爱国出了名,爱拈花惹草也是出了名,算起来,冯西园的生母已是他纳进门的第四房姨太太了。
她是一介游方的舞姬,四海浪迹无根漂泊,曾到过西域又随商队走回来,就连官府籍册里都漏记下这一人。她是黑的,也是透明的。风尘里浸染过,本无他想,惟盼得遇一心一意的有情人,能将此身安放,平平淡淡度过余生。故此,对于赫赫有名的冯将军的热烈追求,她初初只在心里生出自卑又自傲,始终婉拒。
然而终究是甜言蜜语醉人,反复说承诺表诚心,每日里锲而不舍地献殷勤,舞姬到底动心了。
说起来,冯卓样貌亦是堂堂,端看冯西园也能料得几分他年轻时的倜傥。如此人才风流,加之官阶在身,虽则为妾,但于贱籍的舞姬来说确不啻为上佳的归宿。冯卓更脉脉许她:“我心里,你万中无一!”舞姬便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他。
但其实细细咀嚼,冯卓这话说得巧妙。万中无一,也就是这世上只有一个你。换言之,这世上同样只有一个我,一个他,一个对面胡同口摆面摊的李狗娃。对于每一个独立存在的人而言,任谁都是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
世人皆道冯卓为官憨直,未料他的Jing灵狡猾全花在别处,尽用来应付女子了。可叹那本已饱经世事的女子,仍是信了。
待得又一顶花轿抬进将军府,新妇妍妍正得新宠,四姨太才恍悟当年缔结心契的一句誓言,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痴妄,是一道未能及时醒转的幻梦。奈何孕有七月有余,再闹再犟,也已身不由己了。
另边厢,冯卓滥情不专,可又算不上喜新厌旧。女人于他,更像是收藏品。每一朵颜色都是自有其韵味,无分高下,都是美,都是他所欲。因此娶了新妇后,他对其余妻妾实未冷落慢待,还自己编排时间,力求公平地匀给各位娇娘。
只是他这里沾沾自喜以为做得圆满,可情之所衷如何不求独求专?礼教规矩约束出了妇德来捆绑女子的行止,唯有心是自己的,困得住躯壳,困不住心往。她们未必明里去争,徒余了千疮百孔身,即便伤痕无形,疼是真的,泪也是真的。
是以,四姨太心有郁结,难免冷淡将军些。而将军也生怕惹她动气伤了身子,便索性少来了,只时时差下人来小院嘘寒问暖。一来二去,四姨太愈加断定将军寡情薄幸腻烦了自己,忧愁更添。
及至冯珛落生后,四姨太的病状已严重到非止是忧郁寡欢。她可以终日一遍又一遍对着铜镜梳妆又哭泣着卸去,或者赤足穿戴起过往讨生活时披挂的舞衣在房中独自舞到虚脱,更常在无人时分,独自一人痴痴喃语。
冯卓担心长此以往她会害了孩子,欲将冯珛抱去大房由正妻暂为抚养。彼时,四姨太又倏忽清醒了,死死揽住孩子苦苦哀求。冯卓本就怀愧,也不忍将他母子二人强行拆分,心一软,便没有坚持。
孰料,当夜四姨太自噩梦中惊醒,望着躺在身畔酣眠的幼儿,满腔哀怨竟都迁怒在了那张似极了乃父的小脸上。
握住发簪的手哆哆嗦嗦悬在冯珛脸颊上,残存的母性与疯狂的执念抵力相争,遗憾终究失落了本心,对着无辜婴孩狠下毒手。簪尖方刺破冯珛眼角皮rou,他便吃疼放声啼哭,一瞬惊醒了痴癫的妇人,慌忙将发簪抛丢,俯身抱起孩子哭得惨绝。
经此一事,四姨太彻底疯了,余生都被锁在自己的小院里。冯珛六岁上,四姨太病故,他便完全寄在了大房名下,籍谱上入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