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丹巴特尔从应天一路至和林,塞外的北风呼呼地响,全无草色铺遍芳甸的盎然春意。在大都与应天久住的他,如今回了漠北,却冻得有些不适应了。一行侍从们殷勤地簇拥着他进了宫帐里,捧上盛满热水的汝窑莲花洗为他盥手。
哈丹巴特尔的步履从帐外的草与泥上移至了帐里厚厚的地毯上。他把手浸入热水的一瞬,只觉像是一股热流,从手掌心蔓延开来,涌上全身的每一处,心头随之也感到莫名的踏实。
侍从毕恭毕敬地指他向正厅去:“大汗在里头等您了。”
哈丹巴特尔“嗯”了一声,径直便穿过了走廊往正厅前去,一眼便见了从前的嗣君、如今的大汗与数名臣子正伫立着待他归来。
大汗爱猷识理达腊正是三十几岁风华正茂的年纪,比数年前哈丹巴特尔印象中的样子更显英姿挺拔,与永保弱冠之貌的哈丹巴特尔相较,竟像是有一派兄长的风范。
数年不见,哈丹巴特尔在心底感叹流年暗换之余,亦不由加快了步子上前去,行礼道: “太子殿下。”
爱猷识理达腊见他回来,满心欢喜正要迎上去,却被他这一声“太子殿下”噎得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哈丹巴特尔,你……”
一旁的臣子欲开口解释,却被爱猷识理达腊一个眼色挡了过去。诸臣问候过哈丹巴特尔后,爱猷识理达腊屏散了诸人,便忙携了哈丹巴特尔的手,往正厅后寝殿的胡床上坐下。
哈丹巴特尔的手被他攥得有些紧了,觉着颇为不习惯,暗暗使了些力气才将手抽离出来。爱猷识理达腊亦有察觉,不禁失笑,放开了手,随即吩咐人用碗盛了马nai酒,与羊酥、nai皮子一同呈了上来。
“你瘦了。”爱猷识理达腊打量了他一圈道,“这些年朱昭奕可有为难你?”
哈丹巴特尔喝着马nai酒应道:“没什么好为难的。”
“没有便好。”爱猷识理达腊举碗,哈丹巴特尔亦把碗碰了过去。爱猷识理达腊道:“如今你回来了,我的心也安定些了。”
哈丹巴特尔笑笑,一语不发。纵然心底藏有千万条能把朱昭奕骂个狗血淋头的恶语,却早已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而面对关切他的大汗,他更不欲倒什么苦水,叫人白白为他忧心。千万般的话语堵在心头无从抒起,更是像极了“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无奈。
爱猷识理达腊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便再次先挑起话问道:“不知那朱昭奕,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哈丹巴特尔一愣,咽了咽唾沫的同时,也把就要到嘴边的一溜串儿粗鄙称呼咽了下肚,沉思片刻后方答道:“……一个屁话很多的嫩羊羔子。”
爱猷识理达腊忍不住笑出声来,却听哈丹巴特尔带了几分急切的语气,冷不丁问了句:“陛下呢?我想去见见他。”
爱猷识理达腊眼眸里闪烁的光霎时暗了下去。哈丹巴特尔察觉到了这丝微妙的变化,有些忐忑地望着他。
爱猷识理达腊自知无法再瞒,才沉重地道出实情:“父汗他……两年前已经归天了。”
“什么?”哈丹巴特尔身子蓦地一颤。
一字一句重重地砸在哈丹巴特尔心头,压得他似窒息了一般。即便他与妥欢帖睦尔素来不和,此刻也不由得真真切切地难受了起来。他的眼神随意地落在地毯的一处花纹上,愣愣地盯着,眼里、心里都空落落的。
爱猷识理达腊不出声,再次携起哈丹巴特尔的手。哈丹巴特尔放空了似的,任由自己的手被握着,没有抽开。反之,对方的掌心是暖的,如纷飞大雪中的炭火,那温度竟让他分外留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爱猷识理达腊像是怕惹急了他,便放低了声音道:“父汗他临终前交代过我一件大事。”
哈丹巴特尔仍定定地望着他处,没有看向他,喃喃问道:“光复大元?”
爱猷识理达腊点点头,道:“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
“何事?”哈丹巴特尔问。
爱猷识理达腊望着他的眼睛:“务必让你早日回来。”
哈丹巴特尔闭目不语,神色恍惚,似如鲠在喉。良久,他端起方才喝剩的马nai酒,凝神屏息,倾浇于地。
而此时的朱昭奕却惬意得多。他来到赵安府中拜访,一路穿过那错落有致的亭台轩榭,进了厅里。此处论恢宏气势,自是比宫城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但对于久居大内的朱昭奕而言,却别有一番清幽雅致、世外人间的味道。
屋里齐齐整整地排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檀木博古架,上面亦是齐齐整整地列着赵安搜罗来的珍玩,钟鼎古器,金石书画,瑶琴彩瓷,琳琅满目,连朱昭奕也看傻了眼。一入室内,一股奇特的梅香便透过凝脂似的白玉香炉,骤然袭来。
“呀,好香。”朱昭奕抽抽鼻子,“这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过。”
赵安盘腿在坐榻上,倚着软枕,招呼他坐下,笑yinyin道:“这是浓梅香。”
朱昭奕叹道:“浓梅香?果然夹着一股梅香的味道,好生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