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杨良辅相识于二十年前的初春舞会。
严在芳被友人拖着过来,穿的黑的西装衣服。他不想跳,便自顾自地喝酒。瞧着面如冠玉,高深莫测,其实是他老实得要死,因为他不敢抬头,他怕让人看出他是个穷学生,他丢脸。
杨良辅一眼就看中了他。他一眼看中过很多人,因此并不值得称道。他是杨家的独苗公子,只是杨家日渐衰落,他又挥霍无度,坐吃山空,山也吃没了,开始吃他老爹的棺材本。
他老爹的棺材给他吃得大约只剩盖儿,譬如他此刻身上体面的白西服,实则够他府里两个月的开销。
他坐去严在芳的身边,背挺直了,仿佛自言自语一样地:“你听过么?这个曲子……”
严在芳看了他一眼,此人长得较为符合古典审美,可以想见五官在娘胎里早早有了Jing密的安排。严在芳不晓得他是哪里来的显贵,便轻声道:“我对音乐没有研究。”
杨良辅不看他:“你可以不用研究,”他笑:“这首曲目本就是来写你的。”
严在芳将酒杯放下来,直直地看着他:“什么?”
杨良辅向后靠着椅子,微微侧了脸,三根手指扶在眼睛边:“是佛斯特谱的,”他捡过严在芳的酒杯,轻轻地啜饮了一口:“《美丽的梦中人》。”
严在芳是情场处子,没有经过这样的撩拨。他傻愣着不知言语,杨良辅转过脸,冲着他笑起来:“你是燕华大学的学生么?今晚是不是没有课上?”
他不仅是情场的处子,他真的是个处子。
杨良辅是他所有的启蒙。他不晓得男人的双腿可以如此柔软地张开来,接着跪坐下去,将他炽热地包裹起来。
杨良辅拉过了严在芳的手,抚在自己的腰间,说话断断续续地:“小先生,你不要害羞,碰一碰我呀……”
处子的天真之处在于,他会将床笫之间的奉承作真。没有人这么喊过他,小先生!这实在是过于煽情了。
严在芳不知轻重,他只是有一股力气,他以为这力气是为杨良辅而生的,便用力地去顶撞他。
翌日,严在芳发觉他赤裸着,跪坐在自己身边。
他的背朝着严在芳,手指小心地将严在芳昨夜的痕迹清理出来。
严在芳听见他喃喃地:“哎!我的好先生呀……”
晨光熹微。严在芳看着他的龙骨,他想这个人是美丽的。杨良辅好似发觉身后的目光,他回过头来,冲严在芳笑:“你瞧瞧,这么多!”
严在芳亦爬了起来,他的脸是通红的。这通红里隐藏着他极为罕见的幻想:他想他两个是相爱的了。
或许他们确实是相爱过的。他们的相爱建立在杨良辅父亲的棺材盖上。
严在芳后来在大学外头见过杨良辅,他开着车,穿着他一贯的白西服,他说:“小先生,我来接你了!”便变出三支玫瑰来,带他去昆园饭店,吃完了,再去看一场电影,接着去做夫妻。
而后没有玫瑰,而后没有白西服,再后,也没有车了。
严在芳记得那是秋天,杨良辅的父亲过世了。他找到了大学里教书的事业,这是可喜的。他兴冲冲地去找杨良辅,杨良辅却很疲惫,冲他笑:“你知道从前在昆园吃一餐,抵你半个月的薪水么?”
“你知道吴府小姐的嫁妆是多少?在芳,我哪里过得了这种日子呀?”
杨良辅这个人,博爱。谁都爱,意即谁都不爱。他是顶自私的。
他结婚去了。和吴府的小姐,结了婚,给他爹办了丧礼,终于不用Cao心棺材的问题了。至于严在芳,他和严在芳讲:“我和你生不出孩子,可是我和阿吴的孩子,你不许记恨他!你要好好地教他!”
往后的历史,便是杨少廷的历史。
杨少廷那天夜里将他的手抓痛了,满眼通红地:“为什么现在才讲?”他的眼睛瞪着:“是我爹。我爹让你瞒着我的,是不是?”
是。
但他不作声。
杨少廷的胸膛起伏,他咳出一声笑:“好,好。”
杨少廷揿灭了烟头,他好像是喜怒交加地,表情格外地生动起来:“严先生,严先生啊!”
杨少廷去奚平的那一日,严在芳彻夜未眠。他想:若是我去了奚平,杨良辅会否来寻我呢?
他的思绪又分开来,先不论会否来寻他,光凭杨少廷要去打离婚的官司,杨良辅要如何地对待他?他能想象出杨良辅的神色,暴风骤雨一样地:我是怎么告诉你的?在芳,你要骗我!
他想得郁郁,恨不能哭一场,但他没有什么泪可以流。他晓得这眼泪不值得流,愈是流,便愈是知道自己何等的自作多情。
不过几日,杨家乱作一团的时候,他终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三祥城。
他要活着,他重又寻了大学教书。他始终热爱这个不算富裕的工作,他望着底下青葱面孔,底下的孩子冲他笑,毕恭毕敬地:严先生早!便感觉自己还有一点活的气息。
他批改作文,这些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