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二年正月初,冀州刺史献白鹿与灵芝,示天下太平;但晋帝见了这些祥瑞却并不开心。早上他刚责罚了为他梳发、净面的内监,转头就一向得意的冯少胄骂得狗血淋头。但凡在太极殿服侍的侍婢们都知道陛下心情不好,因此纷纷屏息凝神,生怕一不小心便得罪贵人。然而天子还是在下午发作了起来,他先是在这假日处置了好几个他看不顺眼的校尉与侍郎,又下了口谕诏回正在西郊别馆中享乐的中护军:如果宵禁以前,羊琇还不能滚过来,那他这中护军的职位也就别想要了。
司马伷赶着宵禁之前从宫中退出,他回首朝凤阙一望,呵出的白气模糊他无奈的神情;待他回家的时候,竟然看到诸葛鹞破天荒地站在廊下等他,和正始年间他们初见时一样,仰着下巴看天空。可惜冬天的时候星象并不明晰,而他们亦非懵懂的少年。
琅琊王叹了口气,刚想从旁边的小道溜走,就看见夫人已经注意到了他,她拿手中的素纨扇招了招,不得已只能踏着一地碎琼朝她走去。
于是,两个人像庙宇间的佛像一般并肩站在朱廊中,谁也没先开口说话;那些跟随琅琊王出入的仆人和侍奉王妃的婢女只能在旁边面面相觑,看着王府的两位主人在沉默中角力。通常沉不住气的是司马伷,他日理万机加之心中有愧,便没有妻子的耐性——可惜今日,竟然是王妃先开口:
“仲思孤身在京,餐风宿野令我心忧。我已留他住在家中,还请殿下多包涵。”
每次诸葛氏的轻描淡写总能让琅琊王心中“咯噔”一下,他也不顾什么怄气了,下意识地抱住了她的肩膀。“我才给陛下说不知道仲思在何方,你怎么就把人放家里了?”
她被丈夫双手擒住,自然有些不乐意,想要把它们打掉;但随即又想起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不能作出如此失态的动作。“陛下问起你就继续说不知道吧。”王妃心底对欺君之事没什么负担,她有些傲慢地拿目光凌迟着自己丈夫的双臂;可这次琅琊王却始终没有退缩。男人目光坚定,终于在诸葛氏面前显示出他在万军之前的威仪来。
“今日面圣,天子始终在询问你弟弟的下落;而我离开时,恰好撞见中护军入宫,他还没见着陛下,就被罚跪于雪地里。羊氏这些年多么得宠,一掺和进来不还是触犯天条。”他心急如焚,终于是将二十几载的酸甜苦辣爆发出来了,“阿鹞,我虽然怜惜仲思身世,可到底是为了你呀!”
诸葛氏放弃了挣扎,她目光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里面是汹涌的波涛——可那些东西还是流露不出来的,借由冬天的手被封存在了秘境。司马伷这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又将夫妻间的距离拉开了。你好好想想吧。这是他能说出的最后的话,带着苦涩的尾音,便坠入沉默的深渊。
这段游廊便重新静谧了下来,琅琊王朝着自己的妻子告别后,便回到了温暖的居室,但诸葛氏却固执地留在原地。她抬头望着那昏沉的云海,不知何时它们才会散去、并显露那些星宿。很久以前,久到她们一家还留在阳都的时候,父亲便教过她观测天文的方法。她的天赋不高,只能囫囵地记住一些口诀和理论。因此她便无法推测出自己和别人的命运来,顺理成章地错过了风浪的节点。现在,她已经老了,却想看看未来的答案。
所以,乌云什么时候才会退去呢?难道要直至天空和飞鸟都消失?
诸葛靓原以为还会有无数个那样的夏天,但他年岁渐长,父亲怕他被雒中的浮华迷眼,便携幼子在外磨砺,于京中的时间居然少地可怜。只能凭鸿雁传书,抚慰其忧。从刘弘的来信里他得知当日那少年竟然已是永安里府上的常客,一身倒刺不过他看错罢,甚至与大公子形影不离。“昵近非常”,刘氏少年用词格外暧昧,仿佛是特地在揶揄他,每每读到都让历练的旅者忍俊不禁。
不过没有什么比来自京中的尺素更叫他清楚他们已非稚童,就像某个普通的夜里他得知某位童年玩伴有了自己的字,又像某天他刚用过朝食便得知司马炎居然成婚了。他怀着微妙的苦涩将那信收入匣中,暗自庆幸在那荷花初立的一天,自己装作没有听见。
不过与他的伤感相比,父亲的反应要剧烈地多,但他并非为了那不值一提的婚事,而是一同送到他手中的消息——大将军诛玄、缉于东市,同谋者皆夷三族。
他从未见过泰然处世的父亲如此反常。镇南将军整日闷在房中,只吩咐下人送来酒酿;孝顺的幼子担忧不已,在听不到屋内的响动后才猫腰跑进去。少年竟然发现向来勤政恪职的男人在白天便灌醉了自己,而一地都是不知何时写下的书信。在为诸葛诞收拾残局的时刻,他看见了落在烂醉者身边的箫,不知父亲是否想要吹奏它,去召唤那离去的故人呢?
很快,父亲得到了进攻寿春的命令。扬州乃父亲势力最深之地,但诸葛靓不能在他脸上看到一丝的愉悦,只看见男人把带血的匕首插回到鞘中,提上使者的头颅,喃喃自语要去问个明白。镇南将军不是个没有野心的人,这是他在成长中明白的道理,但注视着远去的大军,少年却从空气里读来一些决绝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