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侯的府第,气派闲雅。可是比起王公贵族之间斗富争奢的酒宴,大凡文人集会,都显得那么清素乏味。
众人击鼓传花。仲春时节,一枝新折的桃花在文人们手中依次传递,粉妆玉琢的花苞上,仿佛还凝着一滴清凉的夜露。可巧鼓声一止,花枝子恰恰停在了东道主夏初的手中。
夏初有些心不在焉,璀璨热闹的灯焰闪耀在他的瞳仁里,却照不进他的心里。他看了看手中的桃枝,莞尔一笑,抬眼望着上一局的“执花者”阮诗,等着她出题。在众人的注目中,阮诗骤然对上他慵懒含笑的目光,忽然添了些出乎意料的怔忪和紧张,一时忘了该说什么。她心中怦怦乱跳,纤眉微蹙,眼光游移,猛然瞥见他行云流水般的淡青衣袖,正衬着一枝鲜妍的桃花含芳吐蕊,心中一动,暗暗松了一口气:“桃花诗,还是七言歌行。”
这个题实在容易。席上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而夏初潇洒自若,拿起一支玉箸,在水晶碟上轻轻敲了几下,不必沉yin苦思,便朗声yin道:
“亭亭新发仰青雯,疏花小叶意淑真。
苍苔密密点馥芬,骤雨逐落胭脂痕。
渔桨摇红武陵色,杜鹃啼血汉阳春。
白壁斑斓丹霞影,枯窗片缕寂寞魂——”
他幽懒的视线从阮诗的身上一掠而过,然后仍旧若即若离地注视着那枝楚楚可怜的桃花。他喝了酒,颧骨上微微泛红,像柔白的宣纸上点染开一抹淡淡的丹砂:
“——休言朱楼生俗媚,一枝秀逸对黄昏。
孤园重锁庭院深,墙外玉街车辚辚。
道旁雪杏争娇艳,谁识幽僻隐香尘。
鲜衣绮妆何足慰,空羡老梅骨嶙峋。
嶙峋还遇林和靖,低yin浅唱自知音。
唯恨枇杷荫华盖,难见高天一片云。
萋萋草木常翳翳,珠泪沾shi粉罗裙。
半厢残照别芳陌,东风不度长信人。”
众人纷纷称善,唯有一个年轻公子说道:“夏公子这诗,似别有所寄啊。不是单单为桃花作传,倒像是思君之辞。”
“在下也这样想。末一句‘东风不度长信人’,用班婕妤事自比,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另一人附和道。
堂前在座,若非留滞京华的闲散文人,便是父祖荫蔽下的五陵子弟,涉世未深。谁又真正知道,眼前这个风光无限的千户侯,心中究竟堆积了多少呼之欲出的抑郁与不得志呢?可夏初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并不在意世人的不解。虽然孤独偶尔会像夜晚的凉风一样,扰动他翩翩的衣襟,一直飘进他的胸中,吹冷了他的肺腑。
“各位谬赞。自古以来,桃花诗虽多,却往往是轻浮之词。唯有罗隐‘尽日无人疑怅望,有时经雨乍凄凉’一句,寄情写兴,极是动人。故而摹拟其境,别无深意,不过拾前人牙慧而已。”夏初言不由衷地说道,眉眼里浮着轻飘飘的微笑。他故作矜容,却暗暗盼望有人能戳穿他的托辞,赠予他短暂的欢喜,快慰他的心胸。
在众人恍然大悟的议论中,阮诗往瓷杯里浅浅地斟了一杯酒,端起来向着夏初遥遥一敬:“真是好诗,在下敬公子一杯。”她抿着薄唇柔柔浅笑,并不忘记矜持地垂下长睫,不与那英俊的青年对视。洒金的烛光像一段薄纱,蒙在她疏淡的容颜上,遮住了眉间眼角欲说还休,怅然若失的起伏。
夏初自嘲似地笑了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时宴席散了,天色渐晚,夏初略送了送宾客,就像往常一样,要送阮诗回家:“在下送阮姑娘回府。”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正厅,两家随行的仆从纷纷围拢过来,递上披风大氅,佩剑手炉。香车宝马,在大门外排开一列。
侍女扶着阮诗上了轿,夏初正要上马,自家一个小厮在后面急匆匆地追来,跑到夏初的身旁,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公子,公子,有一位客人让小的把这个给您。”
小厮递来一张字条和一枚玉佩。那枚价值连城的美玉落在夏初的眼中,再熟悉也不过了。他摘下自己腰间传家的玉佩,借着仆从手中的灯光,将两件饰物叠在一起,只见纹路相配,色质无差,碧水中浮起凤凰如丝的羽毛,横贯两片玉的中央。这两件玉饰,正该是一块玉上同时切出的两片,经同一位匠人之手刻成一对。夏初心生惊疑,展开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今夜巳时请夏公子于东山断肠亭相见,勿带从人。”字迹陌生,文末并无落款。
夏初收了纸条和玉佩,低声问道:“这是哪一位客人留下的?”
小厮答道:“一个二三十岁的女客人,今天第一次来,是叶大人用请柬请来的。”
“我知道了。”夏初点了点头,对这个人的形貌,他几乎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她席上大概不曾作诗,即便联了几句,也一定甚是平庸。但既是叶墨请来的,那在来历上,便不会有什么差错。
叶墨一直教他读书,虽然没有行过正式的拜师礼,也称得上是他的业师。此人昔日乃是京城中第一风流才子,诗文书画俱为一时之冠,结交的文人墨客不计其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