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动了动手指,梨花醉人的芳香似乎仍徘徊在她泛白的骨节里。芝兰玉树,芳泽缱绻。旁人只识得他绝美的色相,却没人像她一样,曾用这双执掌生杀的手,一寸寸测度过他的骨骼和心。
哗啦一声,夏初申冤的奏折,被女皇纤手一扬掷在了地上,厚厚一沓,摊开在他的膝边。毫无疑问,女皇丝毫不愿意听他彻夜不眠奋笔疾书的申辩,甚至觉得它不值一哂,不如弃若敝屣。
女皇斥责他“诗社一案,关乎王化纲纪,朝廷有众多学士审定,何来冤屈。你年纪尚小,不辨是非,朕也算宽宥了。朕命你闭门思过,你这些日子光顾着写奏折,恐怕也不曾遵旨思过吧。”
“……禀陛下,臣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何事?”女皇并不期待他的答案,甚至并没抬眼,就这么懒懒地问他。
“有什么样的皇帝,就有什么样的朝堂。”夏初从容不迫地直视着生杀予夺的女皇,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
宫娥彩女都吓得呆住了,多年以来,她们只见过毕恭毕敬、谨小慎微的朝廷大员,哪里见过敢出言不逊,当面顶撞皇帝的王侯卿相。女皇却勾起了艳红的朱唇,笑了起来。她越是笑,目光就越是冰冷:“长平侯胆子不小啊。”
夏初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对她危险的语气置若罔闻,淡淡地回答:“臣若是没胆量,就该躲在家里思过了,又怎敢上书伸冤?”
“说得好,看来长平侯心里也不糊涂。”女皇盈盈浅笑,艳若桃李,“可是你想凭几封奏折,就想让朕改口,重审朕亲自阅定的公案,天下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本朝法度,小民要告御状,无论是非真假,都要先受笞刑五十。长平侯现无官职在身,想要让朕重新审案,是不是也得照章办理?”
她好整以暇地望着夏初,耐心十足地等着他的答复。
夏初脸色微变,却并没让她失望——他仍是那么坚执而倔强的人:“只要能有一次机会,让事情水落石出,臣并不敢退缩。”
夏初回答得如此果断,这让她更加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高洁自持,干净无瑕的青年人,是否只学到了文人士大夫清高自许的皮毛。他生来便是一身荣华,富贵过人,既没有体验过疼痛,又没有经历过耻辱。因此他斩钉截铁的誓言、承诺和人生信条,就像他如今的坚执一样,或许只是一个青年人愤世嫉俗的醉后狂言,是一件脆弱不堪、一触即碎的装饰:“小民告御状,受刑时候,是在午门之外,当众执行——可是长平侯毕竟还有爵位在身,与其在闹市之中,受庶民百姓围观,不如放在明日朝会上,众朝臣面前执行来得合适。两个选择,长平侯意下如何?”
青年俊美的脸上血色尽褪,淡色的嘴唇微微发颤。她将屈辱的想象拟作一柄小刀,一点点磨折着他的心灵。因为,她若无其事的话语只要出口,就会被至高无上的皇权加工成不可违抗,也无法更改的命令。女皇微笑着望向他——他会向自己求饶吗——在这个瞬间,天真的少年公子,会不会觉得,自己先前所坚持的东西,实际上并不那么重要?
“臣听凭陛下裁夺。”夏初沉默半晌,躬身下拜,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仍然挺直了脊背,眼睛里找不到一丝恐惧与动摇。
美艳的女皇勾了勾手指,命令身边一名内监:“给朕拿一根藤鞭。”她从高高在上的御座里站起身来,走下台阶,近距离俯视着眼前这个清白无辜的罪人:“罢了,长平侯是功臣子孙,皇亲国戚,自高祖登基以来,连同宗室在内,爵过千户者,不过三家而已。先帝临驾崩前,还对先长平侯的身后之事念念不忘。特加恩宠,命五岁的长平侯承袭父爵,执掌门户。此事天下无人不知。因此长平侯不管犯了什么过错,又怎么能同寻常庶人一样——长平侯,今日就在这御书房内,由朕亲自执鞭,这总不辱了你的身份罢?”
夏初起初仰起头直视着她,听了这样的话,也不由得垂下目光:“臣惶恐。”他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却同时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惭愧之情。女皇语带讥讽,刺得他心中难过。他常常上书,要求朝廷逐步削夺功臣宗室子弟的特权,可是自己到头来,哪怕是这样一点小事,也还不得不仰仗处处庇护着他的先祖余荫。
“这句话,朕听得多了。”女皇微微一笑,“却没想到你也会说这样的话。”
面对女皇意有所指的感慨,年轻的夏初尚无言以对。
内监走上前来,双手捧着一条四尺有余,韧性十足的细长藤鞭,呈上御前:“陛下。”内监心中忖度,皇帝亲自施刑,并没有先例可循。说是笞刑,多半也是意在羞辱,小惩大诫,绝不会真的像廷尉府的刑法一样,打到鲜血淋漓,皮开rou绽为止。故而,他从宫中惩戒宫人的刑具中挑了一件最轻的,呈给女皇。女皇从他的手中接过藤鞭,略略掂量了一下,轻笑了一声:“你们都下去吧,给长平侯留些脸面。”
宫人迤逦退下,衣摆曳地,窸窣作声。最后退出的内监,还不忘将房门轻轻扣上。虽然如此,所谓的“退下”,也不过是守在门外而已。一墙之隔,如若虚设。夏初不由得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