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昭奕登时被此语噎住,旋即瞟他一眼:“我当然舍得你,我太舍得了。”
哈丹巴特尔不说话,又猛地灌了一杯茶——丝毫没有降火的效用,反而将他心头的烦闷之火引得越来越旺。
朱昭奕道:“你想回去,可事情原是已经定下了的,大明朝廷不会向着你,你们的汗廷也不会向着你。我这个国本舍不舍得,本就无济于事。”
哈丹巴特尔原本只是郁闷着,一听此言,尤其是听得朱昭奕说汗廷也不会向着自己时,内心忽觉一阵难忍的刺痛,有如长刀俄然穿心而过,刺得他难以呼吸,也说不出话来。
朱昭奕在一瞬间意识到自己不该说出这样的言辞,又不知如何收回,只能与他一起静默着。
“行了。”片刻后朱昭奕干咳一声打破了沉默,“让你教书而已嘛。”
哈丹巴特尔垂眸,怔怔地盯着桌上朱昭奕方才倒好的那杯酒:“你懂个屁。”
朱昭奕左思右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宽慰他几句,酝酿了好些话,堆到嘴边却偏偏说不出口,只嘀咕了一句:“又说屁。”随后便把那杯酒推到他跟前。
哈丹巴特尔倏地紧紧盯住朱昭奕的眸子,冷不丁道:“你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我活该是不是?”
朱昭奕立即道:“我没有!”
“也是,国号早变了。”哈丹巴特尔不理他,一把抓过酒杯,仰起脖颈喝干了,脸上的皮rou硬生生撑出一个可悲的笑来,“我早没用了。”
朱昭奕心里蓦地腾上一股莫名其妙的难受。他从前在诗赋中读来,什么黍离麦秀,什么麋鹿姑苏,什么“问君能有几多愁”,什么“露桃犹自恨春风”,不过是隔着书页,沉yin过后便不痛不痒地聊作慨叹罢了。此时他只觉书中一字一句皆化为具象,在他眼前真切而鲜活地铺陈开来,令他万般不是滋味。
那葡萄美酒淌入哈丹巴特尔的喉咙,他已尝不出佳酿的醇香,只化作了寡淡无味的清水,如饮酒人被曾经所深爱的一切刺得满目疮痍的心,在平静的沉寂中心灰意冷。
纵有千万般不愿,哈丹巴特尔终究还是留了下来,如今在四夷馆顺顺利利地待了已有一段时日,倒也没出过岔子——直到某日朱棣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日朱昭奕下了朝会,正与太子朱高炽一道走,朱高炽向他絮絮地说了一些朝堂之事,却见他心不在焉,不免问道:“启昀,我见你的样子……像是有些心烦?”
朱昭奕点头,嘟哝道:“还不是你父皇。”
朱高炽登时知道他话中所指,便笑着不说话。
“太子殿下你说,哈丹巴特尔本是去给那些监生讲学,可这好端端的,陛下怎就把我也扔到四夷馆去听讲了。”朱昭奕放低了声音,皱眉道,“这下倒好,我堂堂大明当朝国本,竟成了他哈丹巴特尔的学生!”
朱高炽温言道:“你身为国本,国之化身,熟知外务礼节的大任自然须由你担着。父皇之意,是让你通晓各邦文字,日后与诸邦交涉,也好应对自如,不失我大明的颜面啊。”
朱昭奕道:“这些我都知道。旁的也就罢了,蒙文我好歹也是会一些皮毛的,何必让我去跟哈丹巴特尔……”
“你也知道自己只会些皮毛,那自是要学Jing一些。”朱高炽劝道,“古人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若这般抗拒,岂不是自矜身份,耻学于师了?”
朱昭奕正了正腰前的玉革带,闷闷不乐道:“我并非矜于身份,不愿以前朝国本为师。只是我与他早结下了那么多梁子,我做了他的学生……莫不是要和他在馆里打起来。”
“你们又不是什么小孩子,哪那么容易就打起来了。”朱高炽倏地轻快一笑,“不过我听闻你幼时上私塾,倒确是把先生气得不轻……”
朱昭奕顿时羞道:“这都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怎么连您也知道了。”
朱高炽忙调转了话头,继续笑道:“我知道,现在的你是个能明白分寸的人。”
“好好好。”朱昭奕一不留心踩了砖上的一颗石子,伸脚把它踢远了,“只要他不犯我,我就不犯他。”
四夷馆隶属翰林院之辖,选拔举人、监生中年少俊慧者为译字生,习译诸番之文。朱昭奕前去听学的第一日,鞑靼馆十几名学生皆如往常一般早早到了,或铺置纸墨,或温习课业。
其中有一名唤杨宣者,性子甚是活泼,见哈丹巴特尔、朱昭奕皆未到,便悄悄招呼着让旁边梁修远、周玉鸿几人靠拢了过来,神秘兮兮道:“我昨日听闻,咱们这位先生,就是那位被太祖打得逃回了漠北的前朝国本。怪不得形貌看起来不过弱冠出头,年岁与咱们差不多呢。”
前座梁修远凑上前问道:“前朝国本怎么会到四夷馆做先生来了?”
“我还没说完呢。我还听闻这位先生本不想留在京师,是随鞑靼使节出使时,遭了他们自家人的坑,被蒙在鼓里,才被骗过来教书的。”杨宣继续侃侃道,“我们国本劝他,还花了好大一通力气呢。”
周玉鸿道:“说起来,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