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力去淡忘那段时日,去使自己相信,即便当朝国本不是自己,黄金家族亦能再续往日的荣光。满都拉图却偏偏骤然提起,哈丹巴特尔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避重就轻地回道:
“对,我刚把你捡回来那阵子,可烦透你了,路不会走话不会说,还日日要缠着老子,闹得老子大晚上的睡觉都不得安生……”
满都拉图摇摇头,终于敢去直视他的眼睛:“不,不是这些!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的!”
哈丹巴特尔的眼神反倒开始躲闪起来,故作糊涂道:“什么!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论骑射武艺,还是威望和见识,甚至天资,你几乎事事都比我强。不像我,怎么也追不上你。外头那些人说我比你老实,会好好听他们的话——这可不就是说我嘴笨脑子也笨么?”
“但自从大元改号蒙古的那一刻起,原本是你的东西,却全成了我的了。我知道,这帐子原也是给你住的,自从有了我,你就不得不搬了地方……”
哈丹巴特尔越听心底越难受,一时间却分不清自己到底因何而难受——是为自己失去的一切?还是满都拉图妄自菲薄的言语?
哈丹巴特尔只好硬生生打断他:“满都拉图!你到底要……”
“是我取代了你,可我不配啊……”满都拉图说罢,怔怔地凝望着他的眼睛,“前辈,你会怨我吗?”
哈丹巴特尔的确曾对满都拉图无比抗拒。那时满都拉图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孩,软软的一团,又是这般尊贵无匹的身份,谁见了都恨不得沾一沾国本的光——独独哈丹巴特尔,明明是他睁眼后第一个看见的人,见了他却只想如见了瘟病般躲开。偏偏满都拉图最依赖的人仍旧是哈丹巴特尔。他总在任何人的怀里任性地哭得肆无忌惮,当旁人把他放入哈丹巴特尔怀中时,却只会小心翼翼地笑——哪怕眼前这人为了避开自己用尽了十八般解数。
哈丹巴特尔曾为了甩开被人塞入怀中的满都拉图而无数次掐哭他,继而如丢开热炭般把他丢给旁人。可待怀中的孩子硬生生收住眼泪,抓着自己胸前的木坠紧紧不撒手,对着自己软软地咧开嘴笑的那一刻,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却蓦地窜上了他心头,乃至全身。
自此哈丹巴特尔自诩坚如顽石的心开始颤抖,开始动摇,开始责问自己——为自己在抗拒之下所做过的一切。他终是明白了,满都拉图的存在,并非夺取自己所有的虎豹豺狼,而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国祚荣光的延续。
“你傻吗!净说这些瞎话!”哈丹巴特尔眼眶竟不由自主地红了,紧紧盯着满都拉图的眼睛,伸手去握住他胸前的吊坠。一样的苍狼白鹿纹,是一样熔铸在他们二人骨子里的精魂。
“咱们是一家一姓,是连着骨连着血的孛儿只斤氏后裔,哪有什么怨不怨的!天命都降于你了,你又怎么会不配!”
满都拉图没有回应他的话,只轻轻地从枕头下抽出一纸文书。
“前辈,这个,给你。”
哈丹巴特尔接过后只粗粗扫了一眼,当他扫见“禅位”的字眼时,脸上已俄然变色,颤颤巍巍的手任由那张纸轻忽忽地飘落在脚下绘有福寿吉祥花纹的地毯上。
他恍然间觉得,这张轻飘飘的纸竟如此沉重,甚至灼热,几乎引得他心底寂灭了多年的火将燃而未燃,撩拨着他剩余的理智。
但他很快清醒了过来。
“你!糊涂!你真是糊涂了!”哈丹巴特尔唇齿颤颤,不住地摇头,朝帐子外吼道,“来人!来人!”
不一会儿,帐里便乌泱泱跪了一大片,皆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只听得哈丹巴特尔从榻边腾地站起身破口大骂:“你们是怎么伺候国本的!由着他写这种荒唐东西,也不知道劝么!”
“前辈……前辈……不干他们的事!”满都拉图咬咬唇,眼泪大股大股地涌出眼眶,“他们不知道!是我起草了藏起来的!”
哈丹巴特尔沉下脸,命人把燎炉搬到跟前。满都拉图仿佛已经明白他要做什么,声泪俱下苦苦拦着他,却碍于腿上带伤,根本无济于事,只能看着那一纸禅位书落入火星迸射的燎炉里,在炭火的啃噬中,作了纷飞的尘,作了缥缈的烟,好似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是你的东西,不论你变成什么模样,它都只会是你的。”哈丹巴特尔又在榻边坐下了,两只有力的手掌按住满都拉图颤抖不已的双肩,沉下声道,“记住了吗。”
满都拉图哽咽着点点头,把脑袋倚在哈丹巴特尔肩上,任凭自己被他的臂膀紧紧拥住。
哈丹巴特尔又劝着满都拉图吃了好些东西。半晌后,却见外头有人来报,那物件的主人已然查明。
然而当二人从报信人的口中听得那人是朱昭奕时,哈丹巴特尔头脑一空,手中的瓷盏便随之乍然落地,跌成了一地残缺不全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