渍斑斑的军服:“没来得及洗呢。”
陈中夏接过来,展开,把手伸进胸前的衣兜,掏出一条碎布。格子纹样的,被血浸的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毛边已经碎烂了。
唯有两个字清晰可辨,念和。
“你看,因缘际会。”
一连几天,混沌中清醒,清醒又如梦境,唯有梦中人在身边从未离开。身上的刀伤、枪伤,都被那双干净白皙的手仔细上了药,扎了白布,抚平了血痂和疼痛。
“睡觉别侧身躺着,要紧别压着伤。”顾念和眯起细长的眼,比了比自己的指甲盖,“枪子就打在心口边上,就差一寸——这么一点。”
“一寸,我就见不着你了。”
一寸,一寸。机缘就是这么一寸喧沸城池下的吉光片羽,火光冲天时,踏遍整座城也无迹可寻,待到天光散尽,不再执着于仰天长啸,蓦然回首,方见它原就静静躺在炮灰里,熠然闪着它的光,等待着你的等待。
顾念和暗暗咬了咬唇,亦道:“是了,一寸,我就见不着你了。”
他端着盛热茶的粗瓷碗,连倒着碗底烫得发红的指尖:“没有好茶,攒了点碎茶末子,嘴里带点滋味。”
陈中夏接来呷了呷,紧接着又嘬了两口,把茶叶含在嘴里,细尝那点淡淡的茶味,评鉴道:“这茶最好喝。”
顾念和笑得掩不住贝齿:“好一个品茶师!”
“茶有茶味,是上品;茶有人味,是极品。”陈中夏摇着头,瞧着他一笑,“我说这茶最好,是因为茶里有你的味道。”
“那还了得?我身上全是手术留的血腥味。”顾念和低下眉,脸泛起一片红。
“那不是你的味道,那条围巾上的才是,”陈中夏嚼着茶叶,“不过现在也沾上我的血腥味了。”
“你当初问我能不能洗,可还不早洗没了?”
“回去一直没舍得洗,字洗不掉,怕味道找不回来。”
顾念和脸红得愈发通透,像天边烧起的一片火烧云,接连挂在残霞边,一暮又一暮。
·
日子飞快地逝,于顾念和却又消磨得难,一天一晃眼过去,一面苦盼着挽留时光,一面又不敢贪恋去回味。
陈中夏的伤一天天见好,时间一长,陆续有日军进城,顾念和亦知自己这并非一直安全,总想赶紧把他送出去,又不愿就这么仓促再一别。
这次是一寸,下次呢?战争本身是有罪的,却又不肯为这罪恶之城里无辜的人网开一面——他是那么怕一别成永别。
直至别离变成迫不得已,不再由得自己辗转反侧。
“叔父刚来了消息,让我去重庆。”像雨夜后晨间第一缕窸窣的微光,陈中夏脸上焕发出久病初愈的神采。
顾念和是看出来的,没等到军令,他意志一直消沉着,此时有了去处,任何羁旅的游子自然都向往归家的欢愉。
“此去山遥水远,将军保重。”
不见失魂落魄,一语道出口时,却比四年前那次轻松。荒乱人世间,挽手共赏也好,聚散匆匆也罢,平安了就顺遂。
“我再留一晚,明早就走。”
“今天就出发罢,趁全城还没戒严,容易出去。”
“可我……”
“走罢。”他一笑,淡然若清风,见他远去,当下,心里重石落了地。
·
当晚,顾念和被捕
“认识照片上的人吗?他在哪?”
一束强光打在他一笔一笔刀刻出的面庞,棱角分明,像一尊雕塑。他穿着一身白衫,在阴冷的审讯室里冻得发僵,却一抖也没抖,安然坐在冰凉的铁椅上。
“不知道。”
“他去过你那里,对吗?”
“不知道,”顾念和低垂下眼帘,细密的长睫抵挡住扎眼的白光,“我只是个医生。”
“对,你只是医生,不是硬骨头的士兵。”
数股电流从四肢,额头,颈部,躯干和脚底传来,肌肤与电击焦灼的嗞嗞声细微而扎耳。
他头发很湿,服帖地耷在耳侧,在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水浸透了全身,紧绷的肌肉密布着汗珠,双腿剧烈地颤抖,眉头紧锁甚至扭曲,但始终没吭声。
“再问你一遍……”
“不知道。”
骨肉被碾碎了又强糅在一起,万蚁噬了心又从皮下爬出,无尽的黑暗被心里那束光明交织,湮灭。
哪怕身后是万丈深渊,也要在身前挡出一片无风无雨的安然地。
顾念和没盼望过曙光,也没迫切地想欲火焚身,没等待着谁来救赎,却又不觉得前路迷茫。他只是静静地在那,风雨不动安如山,任谁也撼不动。
他是为了他,即便不止是为了他,换作是谁他都会缄口不语——此时此刻却也还是为了他。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从一早就知道,早到四年以前。
炮火是催情剂,他本再没机会知道那段情在岁月里发酵成什么样子,或许蒸发了,或许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