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棠在雪塔下等了半刻钟,齐墨才出现,他除了缚眼带,眼眶发红形容憔悴,默然与解棠对望了许久,终归还是两人并起肩,一齐往前走去。
在侍女的指引下,解棠裹着裘衣落了座,因为膝盖疼痛,所以并没有盘腿,两条腿直愣愣地往前杵着,仪态并不好看。齐墨穿得简便,进了屋就翻找来了药箱,拿出一瓶膏油转向解棠时动作一顿,但还是试探着握住解棠的手,动作轻柔地将其翻向上,用自己被冷风吹得冰凉的手指轻轻试探了下指蹼那一痕青红的软硬程度,才慢慢将一定分量的膏油倒在自己的手心里,一只手把住解棠手腕,另一只手将解棠的右手、尤其是那一块冻伤握住揉搓起来。
他做这一串事时候,头放的很低,解棠就这样盯着他头顶瞧,瞧着瞧着,她冷不防将手猛地一抽,齐墨赶紧箍紧了解棠的手腕,将她的手臂扯回,等扯紧了才像是意识到什么,呼吸急促了起来,也急忙放松了手上的劲,揉搓的动作却没停。
“与叶家?”解棠等齐墨的呼吸稳住了,蓦然开口问道。
她目光下移,看不见齐墨的眼睛,只能看见齐墨高挺的鼻梁和淡色的唇,那唇动了动,几次后发出了声音:“起始自先祖齐咎,便只是市恩贾义,一方栽培一方效力而已。”
解棠默了默,再问:“韦氏皇族?”
这次答得快些了:“石湖通海,可做良港,但为求清净,从未与外人道过。曾有渔船误入,助其整修后放之归去,三月后,韦氏皇族上门;一年后,拦海大坝动土,石湖齐家入世,于外界遍寻依仗;此后再过二十四年,时大晋太子登门以谋求合作,但铩羽而归;后五年,太子登基在即,怀恨旧事于心,派去暗卫将那时齐家家主绑出石湖,其间齐家大伤元气,家主齐咎险些丧命,但因为在押往阆中途上,拼死向叶家求援成功——此后,便为世所知了。”
解棠听完,理顺了思路,却好像还是纷纷杂杂,想问的很多,但不知道要挑出个什么。这边齐墨也停下了揉搓,一手握着解棠的手背,手指停在了已经开始消散的青红冻块上,另一只手她的手彻底拢住了,手上没用多少劲,同时也没说话。
渐渐的,膏油带来的灼热感开始冷却,快得有些不正常,她还有点讶然,却感受到了齐墨一双手上渗过来的寒意非常,甚至因为她的手被膏油搓得火热,他手上的寒意更显出其刺骨来。
膏油的药效惊人,但好像对齐墨没有效用,解棠也好像才清晰地意识到齐墨不同于常人之处并不止于那一双Yin阳眼,他身上常年的寒意与冰天雪地里依旧单薄的衣衫都在此列之中,解棠看在眼里,却在这时候才意识到。
“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解棠思虑很久,终归还是没有称呼他作齐家主。
齐墨头依旧低垂,僵持着不肯与解棠对视,声音也蓦然低了下来,但脊背却挺直了,他握着解棠的手,缓慢而笃定地说:“——任君处置。”
这句话在解棠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意料之中的是他的愧疚和歉意,意料之外的是他将这话说得近乎是谦卑了,不是之前书信中带点调笑意味的低头,而是那种兵临城下时心悦诚服也但求一死的心灰。
她有点吃惊。
但她还是说了:“我不要赶热孝*,我要守一年*。”
话音刚落,齐墨猛然抬头,整个身子往后仰,手上却将解棠攥得更紧了,他屏住气,睁大了眼睛:“炎炎,你说什么?”
他将人攥得有些疼了,但解棠并没有挣扎,她坦荡荡地与那双骇人的灰色眼睛对视:“我来到大晋,来到北境,来到石湖,来遇上你,得要多少的天时地利人和——大晋是别家鬼医的属域,北地菜不合胃口,石湖又藏得深,可我还是顺顺当当地来了,并且见到了你。这就已经是恩赐了,我……”
齐墨却猛然放开那只完全拢住她伤手的手掌,把他自己的脸压着撇向一边:“不,不,不——”
他喘着气,惊慌不已,仪态全无:“炎炎,不——解家主,你想得太简单了,我并非是足以与你相配的人,你才刚见世面不久——”
齐墨顿一下,明白他现下的语气与表现全无说服力,这样想着,他将脸撇回来,努力挤出一个笑,稳定下语速,语气也尽力展示出身为长辈的苦口婆心:“解家主才见世面不久,如此之早定下终身大事未免草率,何况这还是远嫁,解家主还是慎重些为好——这桩姻亲,是齐某诱哄欺瞒解家主才得来的,解家主品行贵重,但千万别将他人之错揽在自己一人身上。所幸现下亡羊补牢也为时未晚:齐解两家相隔天南地北,对解家主的名誉损害应该不大,清晷自当派人前去赔礼致歉……”
解棠听不下去了,她将齐墨塞到她手心的指尖握紧,示意齐墨看住她的眼睛:“我也绝非淳良之辈。”
齐墨看起来像是也冷静下来了,但一开口解棠就知道他没有:“——我曾经想杀你。”
解棠沉着地反驳道:“但也是你当机立断支走了我,保住我的一条命。”她顿了顿,追加了一句:“每个鬼医手上都有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