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
“我等并是名家子,辛苦不禁俱殁死。
铺尸野外断知闻,春冬镇卧黄沙里。
为报闺中哀怨人,努力招魂存祭祀。
此言为记在心怀,见我妻儿方便说。”
当唱及骷髅无数、骸骨纵横的惨状时,似乎勾起某种陈年的隐痛,座下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已是抑制不住掩面而泣。
先帝大举兴兵征伐北虏距今不过也才三十余年。收复失地、击退顽敌,令北虏承诺五十年内不再犯我河山固然可喜,可塞外的河谷沟壑哪一处不曾填满骨殖?卫人也好,北虏人也罢,用几十万人的性命换来的胜利,太沉重了。是故先帝暮年亦书罪己诏,以纠此过。
如今的卫国正值繁荣鼎盛之时,虽然年轻的一代未曾体会过战事带来的残酷,但老一代人毕竟尚未死绝。
那段日子里,死者非一,几乎每天每夜家家户户都有人战死。卫氏的几位皇叔相继殉国,先帝御驾亲征身受重伤,亦是险些战死沙场。在场无论垂垂老者还是中年人,只要是从那段动荡时期走过来的,安有不彷徨叹息、恸哭断肠的。再加上在场的信众又以女子居多,伤痛的氛围迅速波及开来,即使是懵懂不经事的少年人也不由被这气氛感染堕下泪来。
虽然我也是生在和平年代,可从小在外婆身边也没少听长辈诉说那些过去的岁月。动荡、饥荒、死亡,以及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亲人朋友——会抱着她任她骑在脖子上玩耍,赶集归来总不忘带块冰糖给孩子们解馋的父亲、父母发火时能帮她劝劝,说些好话的阿叔、替她打抱不平,修理镇上欺负过她的坏小子的邻家哥哥有的甚至连骨灰都找不回来了。
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外婆说起从前的故事总是会流泪呢?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每次见她很难过,我也会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大致也是这样吧?
离开现代有多久了?几天、几月?还是几千年?阿婆的身体是否还健朗,是不是还会催着我赶紧带个外孙女婿回去给她瞧瞧?我还能回去么?会不会有朝一日,考古学家们会在地下深处发掘出一具无名的棺椁中的女尸?
想到这里我的眼眶突然湿润。
我想念外婆入口即化的肉沫蒸蛋和糖醋排骨酸甜的滋味了。
我想家了。
座下已汇成一派悲戚的汪洋,悲号之声回荡室内。
然子珏哥哥的唱导仍未止歇,反愈发亢越,先前的清雅泉飞顿作湍水激流,宛若一剂猛药直取命脉。
我拭了拭眼角沁出的泪花,悄悄侧头望向得之。
真奇怪,明明周围已经溢满了伤感与悲痛,在这个男人身上却好像存在着阻绝一切影响的无形隔断。只要他愿意,迟早会从里面爆裂出一股强大的能量,彻底改变周围的一切。
他的神色并无任何波澜,只是眉头微锁,并且大有越拧越紧的架势。
不是不悦,得之每次思考问题时就会下意识皱眉。
他在想什!
等等,得之和我都不是三十年前那场大动荡的亲历者,甚至说在场的大部分人都不是。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我更是个初来乍到仅通过他人的口述或者记载了解到一点皮毛的外乡人。佛教里的一些法理机辩我只能算是道听途说过,大多数根本看不懂,就算看懂的部分搞不好理解也是错的。没有信仰做根基,任他阐释得有多玄妙,对我而言也不会产生多大的触动。说到底,这场法会我一开始就是抱着一种局外人的心态来的,所以才能在旁人都正襟危坐仔细聆听时心安理得地大啖糕饼。
可我现在是怎么了?
忽然耳边传来一句话——
“讲经需适以人时,因势利导,方能直扣心弦。”
我顿时悚然,惊出一身冷汗,忙望向声音的主人。
“有什么想说的,待会后自己去问罢。”
他的目光从子珏身上挪回,眉头已然松弛。我有些愣愣地看着他,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握住我的手以示安抚。
这一次,我没有选择抽开。
“又闻招魂有美酒,为我浇酒祝东流。
殇为魂兮,可以归还故乡些;沙场地无人兮,尔独不可以久留。”
变文终末以百年前一位无名诗人的祝殇辞作结。
子珏哥哥的声音变得有些苍凉而渺远,宛如远古的游魂,在屋内来回飘荡最终幽幽散去。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逸失于半空,四下怆然无措的听众也渐从嚎啕归复平静,仅有零星的抽泣隐隐从角落里传出。
讲经既毕,只见他伏倾拜谢台下四众,随后起身离席准备退场。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句“我依大德故,得受开蒙!愿法轮常转天下太平,伽蓝土地增益威光!”此言一出,顿如块巨石撞击潭底,瞬间群情激腾。听众随即一齐高呼,以颂恩德。
还有人忙不迭摘首饰、掳手钏作为供奉抛向法坛的。
一时间,瓶锡簪裾不绝如雨。